第二十章

    1 恍惚中,我来到一座大铁门前,透过缝隙,我看见里面的一座宽宽的两层楼的住
宅,门窗都关得紧紧的。我又看了看我来时的路,蜿蜒曲折,两边依然是低垂摇曳的树
枝。我一时迷惑不解。私炎说:“这是我的家,我从小和我弟弟生长的地方。”

    “你还在这儿住吗?”我想起了他那可怕的太太。

    “不,但我时常是回来的,”他一边开锁,一边说,“回来看我妈妈,也看我弟弟,
我父亲去世早,我妈妈把我们抚养大,不容易。”

    “实际上我有一个晚上来到过这儿,我还看到你弟弟的灵台了。”

    我跟着他走进去,门在背后砰地关得很响。我们从外面的白色楼梯拾级而上,梯旁
的墙壁贴着上好的小方块马塞地。上了梯,穿过铺着同样白色的花纺大理石的大厅后,
私炎停在一个房门前,灰暗的光线中,他的脸有些苍白。他对准我的眼睛注视了一会,
用几乎听不出的声音说了一句:“跟我来。”

    我的心莫名其妙地一颤。

    他拍了拍门,一面色黝黑的菲佣给我们开了门。这是一个光线略暗的房间,但随处
都清洁干净,古老的家具阴森而冷峻。私炎带着我往台上走。这是一个封闭阳台,墙上
安有空调,所以空气非常清凉。挨着墙壁的是一把老式藤椅,里面坐着一个瘦小面色蜡
黄的老太太,从年龄上看和麦太太一般,但头发已经全部花白。私炎蹲下身子,握住她
的手,说:“妈妈,我带一个朋友来看你。”

    老太太仰起头朝我望着,明亮的阳光透过玻璃照着她的脸。她蔼然地笑着,问他的
儿子,是从哪儿来的。私炎回答说从中国来的。

    老太太脸上的笑刷地凝固起来,两眼发直,目光惊恐,嘴唇也颤抖起来。她忽然把
苍白枯瘦的手指着我。

    “快把她带走,她就要杀人了。”

    于是她把头碰在阳台上的窗子上,发出很响的声音。

    我恐惧地站着。私炎抱起他妈妈的头,用手轻拍她的背说:“她是好人,她还会为
我们做好事呢。”

    他在说这话时,眼睛里射出强烈的目光。而她妈妈依然惊恐地望着我。

    私炎带着我离开这个房间,在那大大的空间里,时而绕行,时而拐弯,最后才又打
开另一扇门。

    这房间因为百叶窗的缘故,光线黯淡,摆满了各种家具,有办公桌,抽屉台,衣柜,
靠墙是一张又宽又厚的床铺。墙壁上贴着许多张照片,都是同一个人,三十岁左右,一
双眼睛很大,深陷进去,留着小平头。

    “这是你弟弟?”我问。

    私炎带着隐晦而忧愁的笑意回答:“是的。你看,这是在纽约拍的,那时他在那里
读书。

    这张是在旧金山,那张在加州。他去了许多地方。“

    私炎拉过我走到衣柜前,打开门,里面都是衣服。

    “你能想象这些穿在他身上的模样吗?女孩们都很喜欢他,他的牙齿雪白,亮闪闪
的。你看那是他的床。”

    他搂着我的腰来到床前。

    “那天晚上他就死在这张床上,床上都是血,一直流到地板上,那个菲佣擦了很久
血迹才淡去。我给他换的床单,也是他以前用过的。你想在上面睡一会吗?”

    他望着我。我毛骨悚然。我问:“为什么你要带我到这儿来?”

    “他的床很舒服,你不妨在上面躺一躺。”

    他把我使劲一按,我一下扑在了床上。随即他挨在我身边躺着。我愕然地盯着他。
这时他的脸变得刷白,眼睛紧紧闭起,睫毛打着颤。

    他不知从哪儿拿来一叠钱。都是一千块钱一张的。他睁开眼睛一张张数着。

    “这是两万块,给你,或者我帮你交给周先生。条件是我要让你给他吃一点东西。
那东西是我从印度搞来的。”

    “给谁吃?”

    “姓柳的男人。”

    骤然间他又笑起来。声音撕裂成无数片。

    我惊恐地盯着他。

    “这就是你所说的大事?你是要他死啊。”

    “不,只是让他变得跟我妈一样,整天恍恍惚惚。”

    “你让他得痴呆症?”

    “对。”

    “为什么不干脆把他杀死?”

    “那是要犯罪的,不值得。只要他丧失理智就行了。人一没了理智,就不是人了,
跟死是一回事。”

    “你不觉得让我跟你达成这桩事是一种幻觉?”

    “不,”他倒过身子伸出一只手抚摸着我的脸,他的手很烫,说,“不会,我们正
睡在我弟弟的床上呢。”

    “如果我不合作呢?”我扭过脸去。

    “那你就得滚回中国。”

    “我不怕。”

    他盯着我的眼睛。

    “你还记得你刚开始跟我交往的情形吗?”他问了一句,忽而又附加道,“你是主
动把腿叉开跟我睡的,当我的太太出现之后,你知道我已结了婚,我不可能再跟你结婚
了,你站在黑暗里大哭着,那情形你还记得吗?”

    我沉默着。

    “就是一点药,放在他的茶杯里。就是这么个轻巧的动作,你不仅能有这一次的签
证,我还会帮你做长期居住证,万一不行,我去买一本西欧某个国家的护照,你可以满
世界跑。”他的目光死死盯住我,一会他又补了一句,“而他还有芬呢。”

    “你就这么恨他?就因为是他帮那个女人找的律师?”

    “对,正是他,那个女人逃脱了法网。”

    “怪不得你这样帮我,你早就在策划这件事。你就那么恨他吗?可是你恨他,我不
恨他。”

    “但你很签证。”

    “那么事情一旦败露,他完了,我完了,你也会完。你不怕我把你说出来吗?”

    “你以为现在还会有人相信你们这些中国来的小龙女?

    没有人相信,全新加坡的人一听说小龙女这三个字都很得咬牙切齿。况且因为这种
药性的特征,你也会很安全。“

    我欲从床上坐起来。他按住我。

    “你知道吗?我是个工薪阶层的人,仅有的积蓄和麦太太在中国做生意全都亏进去
了,本指望你爸爸能帮我们的忙,没想到你是个……唉,我要养家养孩子,每月余不下
什么钱,我为了筹这两万块钱,一是动用了我妈妈的养老金,二是像乞丐一样向朋友借。”

    我再次要坐起身,但他按住我的手死死不放。他继续说:“我身上穿的衣服还是我
弟弟的,你把它贴在脸上试试,很柔软,是吗,你有没有感觉到我就是我弟弟?”

    我感到他的眼睛里发出了绿光,而他的牙齿雪白,确实是亮闪闪的。我一下用手捂
住脸,大声喊道:“我求你别说了,什么也别说了,我答应就是了。”

    他倏地从床上坐起来,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

    “这是我们俩之间的合同,我帮你办妥签证,你替我投药。我们新加坡人做什么事
都要签合同,信守诺言。”

    “还签什么合同,难道你不相信我?”我气愤道。

    “快签,现在,也就是此刻,周先生正等着送钱呢。”他用古怪的目光瞅着我,嗓
门压得低低的,像是在耳语。

    我坐直身子签了字,扔掉笔,没有再看他一眼,重又躺下去。望着白白的屋顶。我
想我这是在哪里?

    我又梦见了他。我梦见自己站在那大铁门外,他先在里面盯着我微笑,忽而又跨进
灵台上的遗像里,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朝他呼喊着,从那生锈的铁条里想挤进身子,
但铁条使得我全身的骨头咋咋作响。我哭泣着向他伸出手臂。他却在镜框里……

    私炎把我推醒。屋子里有盏灯。我问:“还是在你弟弟的床上?”

    他带着不快的笑意向我点头。

    “现在已是深夜了。”

    “你把事办妥了?”

    “办妥了。”

    我又闭上眼睛。他用手抹着我的脸,我感觉那儿一片濡湿。他一遍遍抹着,沉默不
语。一会他说:“我看你流到现在的眼泪了。你做梦都在哭,你就那么喜欢一个老头子?”

    “我只是舍不得。”我的眼泪又一次滚落下来,“我和他第一次见面就是在你家的
大围墙边,他穿着黑西服,站在台阶上,灯光像薄雾一样打在他身上,他的脸像丝绸光
滑,他在朝我微笑。我望着他,就像有一片大水使我潜到了深处……我说这些你难过吗?”

    私炎稍稍低下头,他说:“我难过。但想听你说,就像我总不停地跟你说我的弟弟
一样。”

    我偏过头去,黯然地盯着墙上的照片。照片上的人在昏黄的灯光里,半张着嘴,露
出亮闪闪的前齿。他用手摸我的头发,忽又把我紧紧拥住:“我是不是让你为难了?”

    “我们都签了合同,还有什么为难不为难的?”

    他紧紧搂住我,把头放在我肩上,哭了起来。他的身子一颤一颤的,我不禁伸出手
抚摸他的头发。这时,他突然放开手,把我狠狠摔在一旁,眼里喷出狂怒的光。

    “你知道就好,你这个婊子,还会真的去心疼男人。你好好看看我墙上的弟弟,他
在朝你笑呢。”

    2 当私炎把一张延期三个月的签证交给我时,我就像他身上的一根肋骨重又被他创
造了。他拉住我的手,小心地将一小瓶药水交在我手上,周围是叽叽咕咕的说话声,仿
佛是被摔碎的残片飞扬在空中。找东张西望,在茫茫虚无中寻求着什么。私炎把目光紧
紧盯在我脸上,我感觉他像一片树叶一样在哆嗦。只见他又抚住我的双肩。

    “明晚我在我弟弟的床上等你。你一定要有好消息告诉我。”

    “明晚?为什么要这样快?”

    我像一个临死的人挣扎着,语声不免暗哑。

    “合同是这么要求的。”他冷冰冰地说道,脸上却浮着笑容。

    这是一个约有食指长短的玻璃瓶,里面是一种淡淡的蓝色,我把它小心地放在书包
里。和他告别之后,我回到了阔别一个月的教室。坐在芬的身边,听着老师的声音,久
久望着窗外发白的阳光。这时芬突然小声对我说:“我在想,我这么大了,无论在中国
还是在新加坡,我好像从未成就过一件事,我每一次在努力的时候,总有意想不到的困
难出现。你不在时,我在这个课堂上经常发呆,有时竟睡着了。可在思维迷糊的时候,
我心里企盼一觉醒来就变成了新加坡人,我真希望这样,也算是成就了一件事。可是醒
来之后我还是我,我真想我就不是我了。你看我是不是已经痴呆了?”

    她转过脸来,一副哀伤的模样。她的皮肤虽然依然透着光亮,但她的眼睛黯淡了许
多。我问:“如果一个人真的痴呆了,会怎么样?”

    “蓬头污面,对着人傻傻地笑。”

    她笑了。我说:“我在跟你说真的,一个人真的痴了傻了,会是什么样子?”

    “如果是小时候,那我就往他身上丢石子。”

    我悠悠忽忽地低下头去,恍如陷入了无边的令人颤栗的沉默。

    一会,芬用胳膊碰了碰我。

    “安小旗也有几天没来上课了,他是不是顶不住回中国了?”

    “安小旗?”这是一个离我遥远的名字,我怎么也想不起来。耳畔似乎只有那个男
人发出的傻笑声。我也用胳膊碰了碰芬,问道:“晚上他来接你吗?”

    “和过去一样只是去吃饭。”

    “我想跟你一起去。”

    芬却皱起眉头,用一双可怕的大眼睛观察着我,就这样望了我很久。我脸红了。我
说:“跟你开个玩笑,还当真吗?”

    “即使不是开玩笑,恐怕他也不会见你。”她越发呻吟似的虚弱地说,“你不会让
我感到害怕吧?我说过每当我在努力的时候总有困难会出现,你不会是我的困难吧?”

    我不作声,准备再次陷入沉默,落到深处不上来。

    放了学。芬在我前面走着,我在后面。在楼下的大门旁,一辆奔驰静静停泊着。芬
估摸着我正在后面巡视,突然转回身,用奇怪的眼神凝视着我。她说:“迟了。”

    我像没有听见似的带着微笑朝前看去。就在芬打开车门时,那个男人却从里面钻了
出来。他身穿白格衬衫,黑亮的头发伏于脑后,露出亮晶晶的额,那黄铜般的色彩仿佛
正是从那儿向整个面庞流泻。我就站在他面前,但他却没有看我。我的脸顿时红了,低
着头像一只受了伤的动物沉浸在被猎的事故中。

    他对芬说着什么,芬点点头握住他的手向另一个方向走去。司机独自开车走了。芬
又回头仓促地向我看了一眼。我站在原地,迟迟钝钝地彷惶在人群中。我离他这样近,
他不会没看见我,难道真的像芬所说的一样他不再想见我?我想起在那玫瑰间里他伤心
的眼神,想起他睡在车里的一整夜的等待,而现在如何来理解他对我的置之不理呢?我
的眼眶里充盈了泪水。

    夕阳淡淡地照着,我讷讷地迈着脚步,仿佛受于某种事物的追逐,致使我必须沿着
他们的方向。他们走进一家附近的餐馆,在进去之前,芬好像猛然记起了什么,不安地
四顾张望。我恰停于一个拐角前。一会,我便在惶惑和紧张中随他们走了进去。

    因未到用餐时间,餐厅里的人不太多。我坐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和他们遥遥相对。
因为角度的差异,无论是他还是芬都没有发现我。我点了一套炸鱼简易西餐,目光却一
刻也不离开他们。他们点了菜,还要了饮料,兴致勃勃地谈论着什么。我一边吃着,一
又用手摸了摸已转移到我的口袋里的药水,心却迫不及待地跳个不停。那么把它挤进他
的饮料杯里,我的痛苦、疑虑和不安将告平息?

    我垂下目光,怔怔地看着盘中的食物。但却觉得这时他突然朝我望来,就像和他第
一次见面,在那个大铁门前我发现他的目光射到我身上一样。我明知这是一种幻觉,但
浑身忍不住灼热起来。我又抬头看了看窗外,夕阳似乎完全消失了,天空已蒙上了一层
浓浓的阴影。我又看到了我自己,总是在我对自己模糊的时候,只要向天空看上一眼,
我就能够认出自己,认出自己在这一生中的某一个定位。我现在的确要做一件实实在在
的事,就像芬所说的她无论在新加坡还是在中国还都没有成就过一桩事。我也没有,但
是我现在要做一件大事了。我再次看了看他们桌上放着的两只精美的玻璃杯。他们喝的
什么?

    就在这时,芬拎起包站起身向洗手间走去。

    望着那张空空的椅子,几乎是一种诱惑,一下子我的全部意志变得麻痹。我从我的
椅子上站起身来向他走去。我的双腿哆嗦起来。我心里清楚这次不是什么信心问题。我
向他迈出的步子实在轻飘飘,像走在云雾里,我已不知道我究竟要干什么了。我轻而易
举地忘了自己。这时我突然看到了从大门口射进的光亮,于是我飞也似的向那儿逃去。
但我确实无疑地感到此时他正盯着我的背影,盯着前方的天空,那儿空气闷得厉害,甚
至能听见远处的雷鸣声……

    华灯再次把夜托浮起来,但是我走在人群中,呼吸不到一丝新鲜空气。我如在病中
感受着病痛的一次次折磨。我的背像被针一样地刺着,那是他的目光,像浸满了伤感的
没有定形的一种物体阴森可怖。我一面走一面望着前方,当雨终于一滴滴落在面颊上时,
我忽然产生一种念头,即在我回头的时候,我一定可以看到他,他正悄悄地跟随着我,
在人缝中,对着我的背影长久地望着。这样一幅景象突然非常鲜明而清晰地在我脑中浮
现。我要不要回头证实一下?我紧张地思忖着。时间慢慢地过去了。但实际上如果没有
这样一幅图画,我也应该回过头去,重新找到那家饭店,找到他,把移民厅的事情对他
说,把什么都告诉他。只要告诉了他,我想,我就能够跳出这个牢笼……

    我转回身去,这时雨突然大了,迅速而猛烈,人群纷纷躲往街旁的商店里。我不怕
雨,两手抱着头向前跑去,我甚至忘了去注意人群里有没有他。我想只要他知道了我的
所有事情,他就会像魔术师一样会使我把过去的一切,这一个月来所经历的一切全都忘
得干干净净。

    当我重又抵达那个饭店时,雨停了。我湿漉漉地站着,抱紧双臂,以抵挡雨水所带
来的寒气。但是我没有找到他们。

    “明天,我明天给他打电话,明天会把什么都告诉他。

    也就是明天,我会焕然一新,以新的力量重新开始……“


----------------------------------
书路扫描校对---http://www.shulu.net
----------------------------------
转载请保留以上信息,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