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 站在镜前的芬依然穿着那件白色小睡衣,一边洗脸,一边用湿流涌的眼睛偷看了
我几眼。我拿着梳子和她并排站着。

    “昨晚怎么样?你们谈得好吗?”她问,声音在打颤,那含着明显的苦涩味道散发
在周围的空气中。我朝镜里望去,那张洁净的脸在早晨的光线中浮现出玫瑰样的明亮色
彩。我想起那个晚上她紧紧拽着私炎的那副低垂眼帘的娇羞的模样,心中不禁发出疑问
:她是喜欢私炎的吗?她怎么能不喜欢私炎呢?此刻她眼睛里还有着明显的失落,似乎
她刚刚发现的猎物突然被别人抢走了一样。

    “这人还是很好的吧?”她又说道。

    我转过头去盯着她的脸,笑了一下。

    “你这样关心是因为他还是因为我?”

    “我是关心你,怕你吃亏。”

    我低着头,心里思忖着她究竟什么用意。她踱开步,阴郁着脸伸手去开洗漱间的门。
突然,窗外的乌鸦大叫了一声,像是在空中狠狠抽了一鞭子。我和她一起朝那儿望去。

    似乎这种叫声才是乌鸦的本色。待我把目光从窗外移到芬的脸上时,发现她又像刚
才一样缩进神秘的自我外壳。她好像在后悔刚才同我的谈话。玫瑰样的色彩消失了。她
走了出去。正在这时,只听得门外一阵吵杂,掺杂着麦太太的大声叫喊。我和芬一起赶
过去。一时间我的浑身竟发起热来。

    麦太太蓬着头发露出潮红的脸蹲在地上。她看到我们,便打开冰箱,说道:“面包
少了,少了几片,一定有人在偷吃。”

    我立即说我没有。芬说,她也没有。麦太太对我们—一环视,最后把目光停留在芬
的脸上。芬的脸立即红了,她强作的微笑只扩展到某一角度就收住了。

    麦太太站起身来,什么也没说,却一副疲惫的样子。

    “工人今天生病,不能来做工。”她终于这样说道。

    在她的心里,是芬偷吃了面包,这是一目了然的事实。

    我看了看芬,竟害怕她会一时冲到麦太太的面前去辩解自己是清白的。但她没有,
为什么不去说明呢?

    我和芬便自觉地抹桌子,抹地。芬心里清楚面包是谁吃的,这不由得我的目光躲躲
闪闪,心里面郁闷极了。我为什么要偷吃别人的面包?想到这,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而
麦太太自个儿跑到琴房里弹起琴来。她弹的正是普契尼为《蝴蝶夫人》作的钢琴曲。我
悄悄抹了泪凝神倾听了一会,然后到厨房里细心地擦着墙壁,把炒菜时溅上去的油渍清
理掉。我又拿一块湿毛巾想去我的房间把地毯抹一遍,在这中间,再看一看麦太太弹琴
的样子。我走出厨房,这时看到芬的胳膊碰着了餐桌上的花,花瓶给掀翻了,在桌面上
骨碌碌滚动。

    我一下冲上前去,花瓶正掉在我的手上,但一瞬间,我松开手掌,花瓶划过我的手
指直径栽到地上,一声脆响,摔得粉身碎骨。

    芬一下惊呆了。她清清楚楚地看到我是怎样松开手掌的。我也惊呆了:我这是在干
什么呀?

    当麦太太听到异响从琴房里冲过来时,芬正跪在地上,小心地捡着碎片。她的脸和
一个煮熟的龙虾一样红。

    麦太太说:“这下完了,这下完了,这是个古董,值五千块钱呢。”

    我恍惚记得她说过这花瓶值三千块钱,现在变成了五千。我一会看看麦太太夸张出
来的气恼,一会又看看芬脸上的局促和愧意,心里不由得从郁闷走向了舒畅。我就是要
她打碎花瓶。我站在那里,又一次闻着那淡淡的香水味,又一次想到,我究竟是在干什
么呢?

    借芬还在惊讶的工夫,我拿着抹布来到了她的房间,眼睛在她的化妆台上寻觅着。
我看见了一个粉红的香水瓶,便悄悄凑过脸去,是法国的“CHANEL”。这是玫瑰和栀子
花混合的味道。

    2 傍晚一放学我就钻进厕所化起了妆。Taxi问我去哪。我说,我和~一叫私炎的男
人出去吃饭。

    “是不是那个叫我传话的人?”

    我说正是他。

    她马上来了兴致,说,“我们做个小游戏,好不好?”

    我不明白。她又诡秘地笑了笑,说道:“那天我没注意他开的什么车,你知道吗?”

    我说我不知道。

    当我和她从电梯上下来时,我指了指门外的一辆白色小车。

    “这是旧款沃尔沃,记住了,这说明他不是很富有,只是普通的工薪阶层,这是观
察男人的第一个步骤。不过新加坡的许多男人都很艰苦,要养家。”

    “什么呀,人家还没有结婚。”

    “真的?”Taxi惊奇得睁大了眼睛,“那你还是有希望的,就像早晨七八点钟的太
阳。你跟他约会有多久了?”

    “二十多天了。但是他有时对我好,有时又不,我总在想他另外还有一个女朋友。
跟他在一起时我很相信他,一旦他离去好像什么都不存在了。”

    “莫非你爱上了他?”

    我打了一下Taxi. 私炎看到我和Taxi一起,一脸的疑惑。Taxi大大方方地说:“想
吃你一顿饭,因为上次是我帮你把她叫下来的。”

    我们上了车。半道上,坐在后座上的Taxi望着窗外的一个大商场,说要买东西。我
担心地看了私炎一眼,他没有说话,只缓缓地把车停在路边。他对我说:“你跟她一道
去吧。”

    Taxi却不同意。她说:“给我点面子好不好,一起去嘛。”

    在商场里Taxi领着我们直奔首饰部。柜台摆满了亮闪闪的价格昂贵的各种黄金、宝
石、钻石。Taxi让服务小姐挑了一对嵌有圆形蓝宝石的白金耳环。她先自己试了试,觉
得不妥,又要给我戴。我对这种东西从未关心过,也不感兴趣。我推让着,但她硬给我
戴上了,并对私炎说:“很合适,真是锦上添花。”

    私炎问:“你喜欢吗?”

    我摇了摇头,但嘴上在说喜欢,一边用手把耳环摘下来。

    “请把这包好,买了。”私炎对小姐说。

    几乎是片刻工夫,我的耳朵上重又垂下了那副耳环。

    Taxi突然说:“哟,差点忘了,有一个朋友在等我,就不跟你们去吃饭了。再见。”

    “再见。”我恍惚地应答着,但是我的脸在顷刻间热得发烫。他会不会以为我故意
串通Taxi巧立名目,以捞钱财?

    我不然地跟在他后面,窘极了。这就是Taxi的小游戏?

    我们出了商场,在外面光线暗淡的一个地方停下。我伸手摘下了耳环,把它包好,
对他说我还不能接受你给我的礼物。

    “为什么?”他感到很意外。

    “你不觉得刚才的场面滑稽?”

    “你难道从不接受礼物?”

    “当然,不过我接受的礼物都是对方自愿的。”

    他生起气来:“你这样让我觉得很窘,实际上我早就想送你礼物了,只是最近忙着
我弟弟的事,忽略了。”

    “但我不希望我是你们口中所念叨的‘小龙女’形象。”

    我摇了摇头。望着他失望的双眼,我相信有一种东西比耳环的价值大,大得几乎不
能估量。

    第二天在教室里,Taxi得意地说这是观察男人的第二个步骤,即看看他对一个女人
有没有诚意。

    “看来他还是喜欢你的,这回你应该相信他吧,六百块啊,也就是人民币三千多块。”
她忽然又说道,“要不要感谢我?”

    “要。”

    “怎么感谢?”

    ‘你说呢?“

    “你就给我一百块钱吧。”

    “是人民币还是玻币?”

    “人民币还叫钱啊,当然是玻币。”

    我红起脸来。我说:“我没有钱,你不看我在餐厅里只吃两块钱的饭,而你和芬都
是四块五块的。”

    “那你怎么不想办法挣,坐吃山空怎么行?”

    “像别的同学那样做家教?我已经没有时间了。”一想自己已来了一个月什么眉目
都没有,心里一阵阴暗。

    “算了,刚才跟你要钱的事是跟你开玩笑了,不过我倒真是喜欢什么宝石呀,钻石
呀,”她的声音忽又低沉下来,“它们从不受伤害,从这个人的手上转到另一个人的手
上,自己丝毫不受污染,而且永远那么高贵,那么美,跟我不一样。”

    我注视着她,她的眼睛那么透明,这是我从未发觉过的。随着那番话的结束,她用
手摸了一下前额的发卡,问我可不可以帮她一个忙。

    我怔怔地看着她。

    “别这样认真。一件小事。晚上有人请我去吃饭,你跟我一起去。你只要在这过程
中漫不经心地问我一句话——”

    “什么话?”

    “你就说你过生日我该送你什么好啊?”

    我又低下头,吃吃地笑了。她说:“关键是你说这话时神态一定要自然。”

    “你真的要过生日?”

    “这不是小游戏吗,这样总有借口让他送东西。说不定也能有一副漂亮的耳环呢。”

    她摊开她的手,点着她的指甲说:“我今天刚好是这一个周期的开始,你看我的这
个大拇指涂的是绿色,绿色代表着魔幻,也就是说这一天总有一些出其不意的好的计划,
要行得好,它能改变后九天的甚至是一生的运道。明天,你看是黄色,谁都知道黄色代
表着收获,什么叫收获你恐怕不知道,收获就是意味着钻石,宝石,项链,耳环……”

    我望着她那副认真的表情,笑起来。她搂住我的肩摇了摇。我说:“这么做没出息。”

    “怎样做才有出息?”她反问道,眼睛斜视着我。

    “一张居住证,或是结婚证,或是就业准证。”

    Taxi笑了,然后套着我的耳朵小声说道:“你要知道新加坡这三个字便连成了一堵
墙,一堵灰色的高耸的而又密不透风的墙,这是这块土地上的最高建筑,无人能够翻越。”

    我的全身像是淋了一场阴森森的小雨,但我对我自己说:“我是例外。”

    3 下了学,我和Taxi在洗手间化了妆出来时,对面走来了显得心事重重的芬。她问
花瓶怎么办啊。我说什么花瓶。

    “那麦太太的花瓶。”

    看到她一副软弱无依的神情,我对她说:“花十块钱托人从国内带一个过来还她就
行了。”

    芬笑了。她又不安地问我:“和私炎出去啊?”

    我说是,便和Taxi乘电梯下楼去了。

    “你知道芬每天在干什么吗?她天天很晚才回来的。”我回味着芬刚才那不安的眼
神。心想,是不是私炎每晚和我约会之后又去找了她?

    Taxi没有回答我,用手往前一指说:“你看你看,在门口,那辆深灰色的车是新款
沃尔沃。”

    我们来到门外,淡淡的夕阳水一样铺展了前方的街道,一辆提亮的长长的小汽车停
卧在高大建筑的阴影里。我和Taxi走过去,但这汽车没有动静,玻璃里面黑乎乎一片,
什么也看不见,好像有人,好像没有。

    她的脸随即红了,似乎为她自己暴露在那个男人面前的狼狈角色有些自卑。风不断
地吹过我们的头发。我问怎么办。

    “总不能让我把眼睛贴在上面看个究竟吧?”

    “那我们走吧。”

    我们刚要转过身去,这时,门打开了。一个男人打着哈欠说:“我竟睡着了。”

    Taxi招呼着我上车。前面也缩着头打盹的司机坐起身来,手握方向盘,一副准备待
发的样子。

    Taxi的朋友坐在最里面,他不朝我看,只懒洋洋地告诉司机去什么地方。这是个五
十岁左右的男人,脸色灰黄,体态略有些胖,穿了一件白格衬衣,领口上扎着深色领带。
我有些眼熟,觉得在哪儿见过他。Taxi在我耳边低语:“他是周先生。”

    我一下记起在机场挥动着长大胳膊的我的经纪人周某。

    于是当他终于朝我看来时,我接住他的目光告诉他我正是某某小姐。

    而他盯着我,一边不愉快地回忆着,一边向我点头。

    Taxi惊呼道:“你还做经纪?”

    “哪里哪里。是我的一个哥哥做,他实在忙不过来就央我。我闲着也闲着,不过我
就做了她一个,还真碰上了。”

    他的声音有气无力,说完又不经意地咧开嘴微笑了。

    “怪不得,一个房地产商怎么会看上经纪这个行业。”

    Taxi说。

    在一个酒店门口我们下了车。周先生朝我看了看,脸上漾出笑意。我和Taxi分别陪
在他左右走进大厅。他微微斜着身子,步子跨得很慢,脚放得很轻,仿佛是踩着棉花,
一边缓缓地向我和Taxi介绍这个酒店的规模。我一边听,一边想这才是一个富翁的气质。
有身份有地位有权势的人就应该这样走路。我不禁想当初在机场如果跟他走,我目前境
遇是不是会大大的不同呢?我心里立即有了一些后悔。

    我和Taxi陪在他两边,都感到自己幼稚而渺小,卑微而怯生。我看到我的鞋已经非
常拆旧,鞋尖处的皮已脱落了,它们和这华丽的酒店确实不配。

    但是周先生根本没有发现,他说话的声音就像一根飘在空中的羽毛,轻悠悠的,有
时就根本不说话,只听着盘旋在大厅里的音乐,全然不像在机场里挥舞着招牌,一副营
养不良的模样。

    在餐厅里,他让Taxi点菜,然后问我:“那天没接到你,不知道你现在好不好?”

    “很好。”我说。

    “假如以后有什么困难一定来找我,看来我们很有缘分。”他的眼睛里含着笑意。

    我环顾着餐厅,刚想说谢谢的话,这时,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有一张桌子上坐了
五六个人,有男有女,其中有一张脸又在我的记忆中倏地一闪。

    4 那个从三十年代银幕上走下来的男子,正把他的笑容盈盈地漫在那发出光彩的脸
上。他正兴奋地说着什么。我走走看着。周先生也朝我看的方向望去。他问:“你认识
他吗?”

    我摇摇头。只听他又说道:“他是新加坡第一个靠房地产发财的人。最近几年还步
入了政界。”

    Taxi熟练地向一位男侍点菜,一点也没有注意我和周先生的谈话。我望着周先生,
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看,但是好像在看一个离我很远的地方。待我意识过来,便微微
一笑,低下头去,可一下子重又把视线移过去注意那个突然出现的男人。他的脸他的五
官和他显露在桌子上方的身体似乎具备了一种强大的磁力。一会倏地收回目光。我问周
先生:“他好像很忙啊?”

    “你说的那个房地产商?”周先生歪了歪脑袋,伸出舌头轻轻舔了一下嘴唇,慢悠
悠地说,“最近也掺和在那场凶杀案里,一个中国女人杀了一个新加坡男人,你知道吗?”

    我点点头。他又说道:“他正忙着找律师帮那个女孩说话。”

    “结果怎样呢?”

    “很困难,男方家庭找出了很多谋杀的证据。怎么,你对这件案子关心,还是对他
有兴趣?”

    “对谁有兴趣?”Taxi点好了菜,不解地问道。

    “周先生在开玩笑。”我回答道。

    周先生笑了一下说:“当然,他都可以当你的父亲了。”

    我顿时红了脸。这时Taxi向我使眼色,又用那只涂了绿指甲的拇指在桌上敲了敲。
于是我局促地问道:“你说你过生日我送你什么好?我可没钱,不像人家大老板。”

    “怎么,你要过生日?”周先生问道。

    Taxi微微笑起来。

    “虽然对我来说一万块钱等同于一块钱,但还是不能称为大老板。”周先生说道。

    我望望桌面,又朝Taxi看去,心想这次她肯定能有一个大礼物,要让一万块钱和一
块钱等同起来,得要拥有多少财产呢?

    第二天一早,麦太太敲开了我的门,她说:“昨晚私炎等了你很久,约你出去夜宵,
你不回来,只好和芬去了。”

    “和芬去了?”我一时失控,惊讶地问道。

    麦太太走到门口,又返过身说:“你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差不多还有一个星期。”我一边阴暗地说着,一边和她一起向外面走去。我看到
餐桌上放着一个崭新的花瓶,原来的那束花依然插在上面。我问麦太太这是从哪儿弄来
的。麦太太笑着说是私炎帮芬从商店里买来的,花了很多钱,比她原来的那个要好。

    麦太太又向我笑了一下,说:“私炎这样好的年轻人在新加坡已剩下不多了,谁不
喜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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