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菜园忆事之七——苦瓜藤架上的尼采> 月色很好,今晚的月色很好。质感如揉碎分散了的、并让一只无形之手洒向空中、又轻笼下来的、白天鹅细绒般的月光,悄无声息地,飘落在我的果菜园中,玉洁清冷。 此刻,借着月光,我乘着酣浓的酒兴在苦瓜垄间除草、松土,顺便也拾掇拾掇苦瓜们一些黄败的老叶。这让苦瓜们感到高兴,这些玉白玉白的,肌肤长着尖锐的刺状疙瘩、浑身的骨肉、血液包括心脏都充满苦涩之味的小家伙们,虽然,表情依然冷峻,但我仍从它们眉眼间不易察觉的笑意中,体会出它们的满意。 夜露渐浓的时候,月亮突然幽玄又幽玄地晃了一晃,这莫名的一晃,让我的脊背生出一股寒意、而后是惧意。我知道,有灵魅之物就要降临了。借着酒胆,手握锄头,我强自镇定地扫看四周;当月亮又幽玄而幽玄地晃了一晃时,一团黑天鹅绒状的雾气从月起之西飘移,随风魈然落在离我二十处步外的苦瓜藤架上。我想跑,但脚迈不开步,我只能这样安慰自己:别怕,你没杀人越货、你没坑蒙拐骗,即便是想乱搞男女关系,也是有色心没色胆、有色欲没色钱,他(或她)不会伤害你的,灵魅比人讲道义。 正瞎害怕、自慰之时,那黑天鹅绒状的雾气幻化为一个人、一个身披黑绒羽氅的人。月光照在他微隆的前额上,让额头被岁月或思想的犁锄开垦而出的深沟显得更幽深莫测了;他向前突扬的下颚,像峭崖间昂起的雪松,孤冷而桀骜不羁;我的目光跟他的目光刚一相触,一股电、一股冥冥中从太虚而来的、不可捉摸的电,隐隐地、难以名状地击痛我的眉心,然后,他鹰隼般锐利而透着智睿的目光,又在薄雾隐升中涣散,陷入无助、彷徨的孤独中,一如孤苦的、寻求亲人的孩子般稚气的童眼,让我无由地心疼。 就在我被他无声手枪般射出的、子弹似的目光击痛心脏时,一个灵虚中饱透愤懑、焦躁的声音响起“在你立足处深挖下去!/就会有泉水涌出!/别管蒙昧者们叫嚷:下面永远是——地狱!(尼采诗歌《不灰心》)”。尼采,是的,这是尼采的灵魅在朗诵,这个德国哲思界第一个打出“黑色海盗旗”的孤独的舞者,在《不灰心》地向整个世界发出挑战。 孤独的尼采,几近眼盲的尼采,一个清醒的疯子,一个缺少情爱关怀、一个失败于异性的、又让大多数同性朋友当“道德败坏”的瘟神排斥、躲避、甚至攻击的男人,他的话可以点燃后世大多数人的头脑,却无法征得他那个年代的、机械、精准、克制的日尔曼同胞的承认,当他继续忧郁、痛苦、近乎仇恨地向我的苦瓜们朗诵“这些捉摸不定的人,/我对他们痛恨之至。/他们的尊敬全都使人痛苦,/他们的赞誉全使人感到自恼和羞耻。 //由于我不被他们牵着/在时代之中走去,/他们投向我的眼光/充满又甜又毒的、绝望的嫉妒。 //让他们从心底里诅咒/而且对我嗤之以鼻!/这些眼睛的毫无办法的探求/会在我这里永远碰壁。(尼采诗歌《这些捉摸不定的人》)”时,远天的月晕,开始燃烧了,那些幽红幽红的火焰,在深夜清湛的碧空里,神经质地、一波、一波扩散开去,似乎在为这个不幸的、伟大的疯子造势、或者不平。 夜露更深了,夜露凝结成珠,从苦瓜藤叶上滑落,滴在这思想的伟人、生活的幼童的尼采的眉间、鼻间、唇间。我知道,那是天的眼泪在落,上帝已经让尼采自己从自己心底杀死了,但天还没死;虽然,上帝不会同情这个叛逆的、对于约定俗成的思想道德极具杀伤力和破坏力的疯子,但天会同情这个在混乱的思想旋涡里奋挣的独醒者和灵魂的拷问者。如果说,他同时代欧罗巴的另一个疯子梵高,是用纷乱的色彩在描绘纷乱的外部世界跟内心世界,那么,可怜又尊贵的尼采是用清醒的诗句在梳理纷乱的外部跟内心世界。当他清醒的诗句无法跟外部世界以及内心世界统一时,他的命运就必然跟苦瓜同名了。苦瓜命的尼采,甚至没有女人,虽然,曾经热情地向荷兰女音乐家玛蒂尔德. 特朗佩达赫、以及俄国女作家路. 萨洛梅求过婚,但这个感情的稚童却失败了。 惨白的水气从果菜园的垄埂间升起,衬得这个因为脑部疼痛而大量服用三氯乙醛镇静剂的思想的预言家脸部更加苍白,我隐约地看到他的嘴角在痉挛,因为病魔的折磨。他金黄的鬈发,在风中飘舞不定,高雅的金发,在月的青辉下,莹闪着宝石的流光,像他高深莫测、急涌如潮的哲念,不安分地出发散智者的情思。苦瓜们,用膜拜的眼神注目于尼采,我想,苦瓜们,一定会理解这个以自我为上帝的、孤独的王者。他不会入地狱的;当然,也不会上天堂,否则,他就不会来我的果菜园或激昂、或低沉、或妖魅、或豪放地朗诵他的心血之作了。 我跟随他磁性却愤俗的声调淌洋于他曾经居住过的故地,或者是意大利靴型国土中的城市,比如都灵、威尼斯,或比如瑞士和巴拉圭的某个小城。我甚至,清晰地感受到,他四十二岁时比二十四岁时跟澎湃的哲思——他越活,肉体越病弱;大脑,却越来越青年了,那些古怪而清晰鸿博的、思想的火焰,它们跳跃、灵动、紧张、愤怒地玩世不恭,却又像飞翔的野草无拘无束,这些,掠过眼睫毛飞翔的、语言的野草,她们清新如新生的蝉——需要大声地鸣叫,这奋不顾身的强者的鸣叫,可以感动所有的灌木或花丛。是的、是的,当他的诗句: 天光放亮了。一只早起的啄木鸟栖在苦瓜藤架上梳理羽毛,它扭动身子张扬盼顾,而后,对着沉思冥寐的尼采开始朗诵: ……我在丛林里等谁 我想,诗可以象箭,如果 这时,天真正亮了起来,月亮早就隐去。初阳的嫩炽,开始宣布万物劳作的伊始。而尼采,这个——从前保守意识形态中光明的、斗士般野悍的、孤独的王者,在第五声公鸡示警的嘶鸣中,仓促无奈地,双手抵住疼痛欲裂、饱受脑病摧残的头颅,兽啸般发出“没有英雄时代,只有英雄人物。上帝死了上帝死了上帝死了上帝死了上帝死了……” 尼采语音渐轻时,他黑色的羽氅开始气化,在阳光下气化,化作袅袅的、轻微的、无法掬拢的、虚无飘忽的风;而他童稚嫩白、又瘦骨嶙峋的躯体,在阳光下,蜡样地、或冰似的融化:为水——纯净之水,为露——平祥之露,消解滴落在苦瓜的藤架上,而后,矜持、从容、无我无物地渗入苦瓜们细密晶莹的肌表,和苦瓜融为一体——命运多舛的、苦瓜命的王者,一定会在另一个月圆寂静的夜晚再次从苦瓜们的体内重现真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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