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菜园忆事之八——粪桶架上的卜伽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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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菜园忆事之八——粪桶架上的卜伽丘》

我在挑大粪、我用大粪桶挑大粪、我用大粪桶挑大粪浇菜。望着蔬菜们长势喜人的模样,我越挑越起劲。我把粪水仔细地浇在花菜、莴苣、菠菜、白菜、茄子等等其它什么菜的根部,蔬菜们就摇动腰肢开始舞蹈了。清纯自然的舞蹈,这些花样的蔬菜,让我陶醉。我一陶醉,就坐垄埂边喝花酒;我一喝花酒,就顺便翻弄搁粪担架上的《十日谈》;我一翻弄《十日谈》,就开始意淫中世纪的美女贵媛;我越意淫得深入忘神,就越发现卜伽丘这家伙,原来跟我是同行,一个标准的挑粪、浇粪、泼粪的菜农。

我这么说是有些醉者的粪道理的。比如说,蔬菜们缺少养分时,我就给他们浇大粪,让它们不至于因为发育不良而死翘翘;而跟卜伽丘同时代的、因宗教的禁锢而麻木、制欲的鸟人、菜人们,思想上缺少养分时,就须得菜农的泼粪专家卜伽丘去给他们浇泼些营养的、让罗马教廷臭烘烘的粪水了。

不臭的大粪,不是好大粪!你想,大粪不臭,说明大粪不纯正、不正宗,肯定掺加了水分(估计中世纪的意大利通心面条也有许多藐视3.15打假活动而顶风作案的伪劣屁撒饼的);而掺加了水分的大粪,粪味肯定减弱;粪味减弱的大粪,营养分子就少了;营养分子少了的大粪,肯定不能尽到“粪肥育人”或“育菜”的效果。

当我从《十日谈》品到一勺勺其臭无比、纯之又纯的大粪时,我立刻对卜伽丘产生了敬意,我知道,他是泼粪大师。他那些可以刺骨的、富含营养的大粪,泼得暴政、专制、黑暗、愚昧、虚伪的天主教会如蛆附骨、颜面无光而仇恨刻骨。难怪他的书会在1497年——他去世一百二十二年后,被天主教的恶徒们在他的故乡佛罗伦萨的广场上,以强加的“诲淫诲盗”之名烧毁;又一百多年后,他安葬于契塔特尔教堂坟地里的尸骨,也被天主教会掘坟拆骨。1818年,天才的英国诗人拜伦于意大利凭吊古迹,留下愤怒的诗句“甚至他的坟墓也横遭暴掘,/听凭疯狗般狂人的凌辱,/他竟不能与普通者为伍。”

很快,我愤愤的情绪就让卜伽丘描述的一个“猪头猪脑”却自以为聪明绝顶、为非作歹却假冒天使、贪色淫贱却道貌岸然的亚伯度神父给逗乐了。“卜粪大师”的此勺大粪中,这个虚伪愚蠢的亚泊度神父,最后让人设计在他赤裸的、丑陋的身上粘满鹅、鸭等扁毛嘴畜生的羽毛,像狗一样任由他人牵着招摇过市,并被当作野人,受缚于闹市石柱,于参加狩猎赛会的民众前露形丢丑时,我闻到了“卜粪大师”的粪香——其臭无比的香。

这位1313年出生于法国巴黎的、丧母后跟随玩金融的父亲回到意大利佛罗伦萨的、在商人和小市民中间长大的私生子,这位敢于终结思想的黑暗时代、为新时代树旗的文艺复兴先驱的人文主义者,经常用一些“人本位”的爱情故事,向“神本位”的宗教及皇权贵族理念泼粪。

阳光下见鬼,你们一定不相信,可事实如此。我醉眼迷蒙的目光扫过花菜地东角的樟树时,隐约地看到浓密的樟叶间浮着一个人,一个金发白衣、鼻梁纤小坚挺的女郎。因风的吹动,轻若无物的娇躯在枝叶间时隐时现。她苍白的脸色像凝结的牛乳,嘴唇却焦黑得骇人,偶尔闪过的目光透着钢铁的坚硬,冷静如玄冰。一片阴翳飘过樟树时,我似乎听到她私语的喃喃:“唐克烈,尊贵的亲王、我的父亲,我无意向您求饶。我深爱着纪斯卡多。我是血肉之躯,我还很年轻,那么,又怎怪得我春情荡漾呢?是的,我情不自禁地私下爱上一个出身微贱却品格高尚的男人——纪斯卡多。唐克烈,尊贵的亲王、我的父亲,有些女人只要随便找个男人就满足了,可我不行。我是深思熟虑后才选中纪斯卡多,并主动追求他的。我知道,您已经将他囚禁、甚至可能已处死了他,那么,父亲,也请您——尊贵的亲王,把我——您的女儿绮思梦达一起杀了吧!”

一只本已熟寐的猫头鹰,从栖息的柚树林里盘旋而起,在阴翳笼罩的樟树上方绕圈。渐渐地,它旋出一片青灰色的、絮状的气涡。气涡里隐隐地漂浮着一只金杯,杯中盛着一颗人的心脏,鲜红溢血的、被情人之父剖膛挖出的纪斯卡多的心脏,浸泡在绮斯梦达事先准备的毒液中。一声猫头鹰凄厉的嘶鸣,樟树上那个哀伤于往事的女郎手捧金杯,亲吻着已停止跳动的心脏,在泪雨中喝尽金杯里的毒液……两缕冤魂在气涡里紧紧地交融,而后随风飘散……

这凄美绝艳的大粪,泼得我惶惶忽忽,心惊肉跳。我终于相信,“卜粪大师”不仅是个营造反讽喜剧的泼粪高手——他的后辈莎士比亚的喜剧《辛白林》、《善始善终》就取材于《十日谈》中的故事,悲剧也同样可以在凄婉的愤怨中向强权浇粪、泼粪。“卜粪大师”的许多悲剧为他的后世弟子们所借鉴,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就取材于“卜粪大师”的意大利隔代弟子班德洛的《短篇小说集》第二卷故事九,《奥赛罗》则根据“卜粪大师”隔代又隔代的意大利弟子钦蒂奥《故事百则》中的故事三改编。

我想,意大利之所以开欧罗巴文艺复兴运动之先河,卜伽丘功不可没。在他之后的二百五十年间,“意大利靴子”出现过无数优秀的短篇小说家,萨凯蒂、古阿尔达蒂、布拉乔里尼、费伦佐拉、拉斯卡等等,他们一样继承了卜伽丘向教会、强权狠泼大粪的作风,以至许多人遭受天主教会的封杀。但即便如此,他们也照样前赴后继地如“卜粪大师”一样泼粪不止,比如布拉乔里尼——曾担任过佛罗伦萨共和国首相,却为了扫除陈旧、肮脏而腐朽的霉臭思想,变着法子以臭对臭地泼粪,并乐不知疲、大泼特泼。

傍晚时分,我终于从卜伽丘的粪水中抽回神来。看到果菜园那些水灵而顽皮的、喝饱极富养分之大粪的蔬菜们在夕辉中精神抖擞地舞蹈,我充分领悟了大粪的妙处。我知道我缺少“卜粪大师”的天分,无法、也缺少胆量将满桶的臭大粪向人泼去,那我就安心地将大粪泼向蔬菜,它们是我活命的指望。

最后的晚云缓缓飘过我的果菜园,在即将退隐的红霞中变幻出各种形状,依稀地,我看到一位金发垂肩的长者,修眉下睿智的双眼闪着宝蓝的光彩,鼻孔在呼吸中喷出橘黄的火焰。水貂裘的披肩旁,斜依一支大号的粪勺,无风自动,一些大粪就在空中洒落下来……

2003,10,21

醉比醒好——尿壶拿来当酒壶。



本贴由淡舟于2003年10月25日21:40:22在乐趣园石牛斋〗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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