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雪》

阴历七月十五的正午,雪——开始下了,在蝉儿的鸣叫中。
十四吃剩的悲糕还摊在竹匾中暴晒,悲情的祭奠还在收尾,
雪,来了——在醉酒的我趴在茅坑边呕吐时,它阴冷地来了。

在这个仲夏的正午,雪花比老街的青石板还大。
它们缓缓地穿过我浑浊的眼瞳,让我的脊背发毛。

这时,祖母腔调吝啬的脸相,让我母亲眉睫愁出的泪
滴入我冬天的襁褓,涩味从此渗入我的尾巴骨。
桨声执拗,雪将运河两岸的茅草覆盖。

新仓——童年久违的摇篮。
葵花的笑脸,在鲶鱼头、阿德叔、孙老师、赵晴雯贫瘠的温暖中清晰。
海塘的芦花,从此,与雪同色。
请相信一个六岁孩子的真话!
一九七二年,他正举着三角钱,
于夏日清晨五点时分,在肉店门口排队买肉。

艾草的呼唤,让我穿越雪的冰冷,
此刻,我正奔跑在一九七三年的塘河边。
塘工没顶于淤泥的暴筋,和兽性的呼救
将我一身的耳膜穿透!
旷野无人,因为害怕,我握着竹杆逃回了汪家大院。
从此,我成了良心的哑巴(那年我七岁)。

我渴望乌桕的纯白蜡染我童年的纯真。当然,它必须带着我眼球的淤血。
红小兵防火队员的我,居然为第二天的包子,
在一九七五年的冬天,将手伸进理发室放钱的抽屉,
舅舅大手的抽击,让钱渗出了血色,
我淤血的瞳孔,从此,把每一张钞票放大。

赵晴雯的小碎牙是两瓣合拢的香瓜瓤。
她咬着秫米,秫米也咬着她,玉色莹莹。
瓜灯朦胧,有萤火点点,许个愿吧,她小大人般说。
我说,我要讨你做老婆。那年我八岁,她七岁。

我写意地啃着赵晴雯从家中偷出的鸡腿,
她跑船帮的、造反派老爹的老婆就冲我的外祖父母跳脚骂槐了。
从此,我看见阳光就眯起眼睛——我被学究的“臭老九”外祖父罚看太阳,
太阳严厉的芒刺乌花了我的双眼。
桑地里的花知了在那个正午叫得我心烦,
一些汗水蚯蚓似地将我的心灵就此扭曲。
外公“不吃嗟来之食”的夏雷还东湖港漂浮时,
我靠着汪家大院的围墙垛,猛吃赵晴雯偷给我的葱花饼。
我怎么看,怎么有雪花在夏日的阳光下飘忽,
我晕眩的意识,在葱花饼的香气中蒸发。

我走的时候,赵晴雯跟着许多人,延一条泥路送我到一个叫七宝的地方。
她怯怯地没敢跟我说一句话,她望着黄花盛开的苘麻地,捋着长辫子,
她的辫子真长啊——可以在每一个七夕节的夜晚,招来雪花。

九年前,我新婚回故乡,
我的舅母说,赵晴雯死了,死于车祸,死于两天前;
她买了车跑长途,挺赚钱的,可偏偏却出了车祸,
车子在七宝翻进了海塘。
我没听清后面的话,但我知道七宝这地方一定在下雪
虽然,那是夏季的七月初七。

酱油汤拌饭让我的胃口大开!
大舅从知青田回来时,我肚子正饿得咕咕叫。
我在知青点跟一头猪一起玩耍,它已经被大舅养了整整一年了,
体重却跟七岁的我一样:三十五斤。
它灵活得象狗,它可以跳上四仙桌,然后跳到大舅舅的床上,
我只好在大舅回来前睡灶壁,它睡床!

大舅在他任教的学校过世时
我正跟一个叫琼的、另一个叫璐的
再一个叫萍的、再再一个叫昕女孩们
搞五角恋爱。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九八七年的阳历八月,
我冒着臭汗在单位同时回复四封情书时,电话响了,
母亲哽咽的哭语,玄冰似钻入我的胆囊。
我明显地感到有人在吊扇顶飘舞
我下意识地向他招手,他却悄无声息地飘了出去。
这时,阳光穿透了墙壁
把一些雪花准确地投放在我的后颈,我浑身毛孔耸立;
恍惚地,我看到了一九七三年冬夜的小炭炉,
啪——地一声,大舅替我煨下的蚕豆爆花了,
它们真香啊,它们起码比一个月前我赌输了博,而写个大舅讨钱的信香一万倍。
之前的十一年我从没给他写过一封信。

在那个七宝的地方,我捂着头上的毛栗子踏上去杭州的班车。
外公握惯毛笔的手,落在死活不肯上车的我的头上,
我童年的眼眶泪水奔涌;
这时,我偏偏看到赵晴雯蹲在芦苇丛边撒尿,
她童真而羞涩的迎视,让我忽略了外公眼里的泪花。
青黄的苦楝树叶,砸在我稚嫩的肩上,
我扭转脖子,就看到了不远处的塘河
长满蛇草莓的塘边,
有一双枯槁的手从泥底伸出,在水气中乱舞
招魂幡似的芦花,发出了幽怨的沙沙。
萤火虫于盛夏的阳光里,在狗尾草上凝成古怪的泪珠。
雪就下了——在七月一个离别的正午。


2003,1,11日,在线草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