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书法

作者:阿珠

                            父亲和书法

    父亲在生活里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说到他感兴趣的事时,他才会笑容可掬,谈兴浓浓,如他手里常端的那杯茶,散发出亲切的气息。
    父亲是个极聪明的人,喜好读书写字;他在工作上也有相当的能力,年末评先进总有他的份。然而他的耿直和固执,使他永远只能做个小卒(由于他在检验种子质量时铁面无私,得了一个绰号“老铁”)。和他同学历或能力不及他的人都做了他的上司时,他依然默默无闻地做着他的事业,而无半点羡慕之意。
    父亲说书法使人心静,跟学气功差不多,他对他写的字感觉良好却并不看重,平日写完就扔在废纸箩里了事,能留下来的几乎就是母亲托他抄写的经书。单位里贴什么告示或布置会场挂标语,他总是很忙的,忙于书写毛笔字。有时,在单位大门口的黑板上,用粉笔写些有关农作物的信息:父亲这一辈子就是跟农业种子打交道的。但我不是很喜欢他写的字,在我看来,他的字跟他的人十分相象,少些圆润和飘逸。
   有一回闲聊,父亲说他以前能用脚写字的事。我和小妹不信,笑着让他为我们表演一番。他很爽快地拿来毛笔,蘸上墨汁,将笔夹在脚趾头间,而后坐在椅子上慢慢地写出几个字。我看看果然不错,比用手写稍差一点。想必他用心练过,否则常人是难做到的。
   我的书法也是父亲从小教导的,他除了教会我点、横、竖外,另给我一本苏轼的楷书字贴,里面的字是石碑文拓印下来的,有些已残缺不全。我就照上面的字模仿,写好,再给父亲瞧。他阅后,会用笔在旁边画个圈,说这个字结构不错,运笔流畅;那个字的斜撇有气势,戈勾的弧度也恰好。虽然那时,学校也有书法课,我学到的东西大多是父亲教我的。就像苏东坡对我的影响:许多年后,我只要写到竖勾,总要顿一下然后很圆润地往里挑,挑成一个弧;而我父亲对我的一生的影响不止这些字、这些弧,我身上的某些东西几乎是他的翻版。
   在我学书法累了的时候,我喜欢在纸背面照着小人书画花、画仕女。有一次,被父亲发现,他有点生气,说我不专心,乱涂乱画。我说我很想学画画当画家,他显得气恼,说画画有什么好的。正这时,父亲的一位老友走进来,看到我的画说:啊呀,不错嘛,以后考美院去。我那时不懂得画家是要考试考出来的,对“美术”两字也是第一次听到。我很惊奇地问他如何考,他说长大后,就知道了。这个叔叔也曾学过美术,后来因文革,罢了学业。
    到我上初中,开始有了美术课,我把兴趣投向了画画。父亲知道我的学业重起来,也很少监督我的书法了。但学校里举行的书画比赛,我总是拿了名次,他的脸上浮现出了少有的喜悦,毕竟我没有辜负了他的希望。
    但到高中,我几乎没再练毛笔书法了,倒是钢笔书法引起我的注意。我练了却没什么长进,父亲见了,说:像邯郸学步,什么风格都不是。我反问他:你练了这么长时间,可也没见你成什么家啊。他淡然一笑,说:我是自得其乐。
    后来,我终于下了番苦功,练成了自己满意的钢笔书法,拿给父亲评,他说:嗯,有点点进步。我不服气,他就一一指出不足处,于是我默认了。 
    再后来的后来,父亲退休一个月就犯了严重的心脏病,只要病情稍稳,他会拿笔来写上几个字。他说闻闻墨香,人也精神了。在他过的最后的一个大年三十日子,照例是写春联,父亲却把任务交给了我,我特地写上一句:“天增岁月人增寿”。当我像小时候那样挽着父亲的手臂,与他并肩而立,眼望春联,他第一次没给我下评论,只是静默了许久。我是多么希望父亲的生命如我所愿地延长下去啊,但是,他终于离开了多年相伴的笔墨,带着对生的希翼、对亲人的眷恋,撒手归去。
    送走父亲的那天,大雨滂汑,像是老天也在为他哭泣。
    我们浑身湿淋淋地来到半山的墓地前,天却放晴了。
    为空棺暖角时,小妹悄悄地对我耳语:姐,你看,墓碑的字这么难看,如爸在,又要说了。
    我透过泪光,看碑文,果然拙劣。
    父亲是在的,但他已不能像从前那样对它作出评价了!我知道,这是他死后最大的遗憾:与他最不屑一顾的字在一起。
    这样想着,我又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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