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与革命(并冬芬来信)
鲁迅先生:
在《新闻报》〔2〕的《学海》栏内,读到你底一篇《文学和政治的歧途》的讲演,解
释文学者和政治者之背离不合,其原因在政治者以得到目前的安宁为满足,这满足,在感觉
锐敏的文学者看去,一样是胡涂不彻底,表示失望,终于遭政治家之忌,潦倒一生,站不住
脚。我觉得这是世界各国成为定例的事实。最近又在《语丝》上读到《民众主义和天才》
〔3〕和你底《“醉眼”中的朦胧》两篇文字,确实提醒了此刻现在做着似是而非的平凡主
义和革命文学的迷梦的人们之朦胧不少,至少在我是这样。
我相信文艺思潮无论变到怎样,而艺术本身有无限的价值等级存在,这是不得否认的。
这是说,文艺之流,从最初的什么主义到现在的什么主义,所写着的内容,如何不同,而要
有精刻熟练的才技,造成一篇优美无媲的文艺作品,终是一样。一条长江,上流和下流所呈
现的形相,虽然不同,而长江还是一条长江。我们看它那下流的广大深缓,足以灌田亩,驶
巨舶,便忘记了给它形成这广大深缓的来源,已觉糊涂到透顶。若再断章取义,说:此刻现
在,我们所要的是长江的下流,因为可以利用,增加我们的财富,上流的长江可以不要,有
着简直无用。这是完全以经济价值去评断长江本身整个的价值了。这种评断,出于着眼在经
济价值的商人之口,不足为怪;出于着眼在艺术价值的文艺家之口,未免昏乱至于无可救药
了。因为拿艺术价值去评断长江之上流,未始没有意义,或竟比之下流较为自然奇伟,也未
可知。
真与美是构成一件成功的艺术品的两大要素。而构成这真与美至于最高等级,便是造成
一件艺术品,使它含有最高级的艺术价值,那便非赖最高级的天才不可了。如果这个论断可
以否认,那末我们为什么称颂荷马,但丁,沙士比亚和歌德呢?我们为什么不能创造和他们
同等的文艺作品呢,我们也有观察现象的眼,有运用文思的脑,有握管伸纸的手?
在现在,离开人生说艺术,固然有躲在象牙塔里忘记时代之嫌;而离开艺术说人生,那
便是政治家和社会运动家的本相,他们无须谈艺术了。由此说,热心革命的人,尽可投入革
命的群众里去,冲锋也好,做后方的工作也好,何必拿文艺作那既稳当又革命的勾当?
我觉得许多提倡革命文学的所谓革命文艺家,也许是把表现人生这句话误解了。他们也
许以为十九世纪以来的文艺,所表现的都是现实的人生,在那里面,含有显著的时代精神。
文艺家自惊醒了所谓“象牙之塔”的梦以后,都应该跟着时代环境奔走;离开时代而创造文
艺,便是独善主义或贵族主义的文艺了。他们看到易卜生之伟大,看到陀斯妥以夫斯基的深
刻,尤其看到俄国革命时期内的作家叶遂宁和戈理基们的热切动人;便以为现在此后的文艺
家都须拿当时的生活现象来诅咒,刻划,予社会以改造革命的机会,使文艺变为民众的和革
命的文艺。生在所谓“世纪末”的现代社会里面的人,除非是神经麻木了的,未始不会感到
苦闷和悲哀。文艺家终比一般人感觉锐敏一点。摆在他们眼前的既是这么一个社会,蕴在他
们心中的当有怎么一种情绪呢!他们有表现或刻划的才技,他们便要如实地写了出来,便无
意地成为这时代的社会的呼声了。然而他们还是忠于自己,忠于自己的艺术,忠于自己的情
知。易卜生被称颂为改革社会的先驱,陀思妥以夫斯基被称为人道主义的极致者,还须赖他
们自己特有的精妙的才技,经几个真知灼见的批评者为之阐扬而后可。然而,真能懂得他们
的艺术的,究竟还是少数。至于叶遂宁是碰死在自己的希望碑上不必说了,戈理基呢,听人
说,已有点灰色了。这且不说。便是以艺术本身而论,他何常不崇尚真切精到的才技?我曾
看到他的一首讥笑那不切实的诗人的诗。况且我们以艺术价值去衡量他的作品,是否他已是
了不得的作家了,究竟还是疑问呵。
实在说,文艺家是不会抛弃社会的,他们是站在民众里面的。有一位否认有条件的文艺
批评者,对于泰奴(Taine)〔4〕的时间条件,认为不确,其理由是:文艺家是看前
五十年。我想,看前五十年的文艺家,还是站在那时候,以那时候的生活环境做地盘而出
发,所以他毕竟是那时候的民众之一员,而能在朦胧平安中看出残缺和破败。他们便以熟练
的才技,写出这种残缺和破败,于艺术上达到高级的价值为止,在他们自己的能力范围之
内。在创造时,他们也许只顾到艺术的精细微妙,并没想到如何激动民众,予民众以强烈的
刺激,使他们血脉愤张,而从事于革命。
我们如果承认艺术有独立的无限的价值,艺术家有完成艺术本身最终目的之必要,那末
我们便不能而且不应该撇开艺术价值去指摘艺术家的态度,这和拿艺术家的现实行为去评断
他的艺术作品者一样可笑。波特来耳的诗并不因他的狂放而稍减其价值。浅薄者许要咒他为
人群的蛇蝎,却不知道他底厌弃人生,正是他的渴慕人生之反一面的表白。我们平常讥刺一
个人,还须观察到他的深处,否则便见得浮薄可鄙。至于拿了自己的似是而非的标准,既没
有看到他的深处,又抛弃了衡量艺术价值的尺度,便无的放矢地攻刺一个忠于艺术的人,真
的糊涂呢还是别有用意!这不过使我们觉到此刻现在的中国文艺界真不值一谈,因为以批评
成名而又是创造自许的所谓文艺家者,还是这样地崇奉功利主义呵!我--自然不是什么文
艺家--喜欢读些高级的文艺作品,颇多古旧的东西,很有人说这是迷旧的时代摈弃者。他
们告诉我,现在是民众文艺当世了,崭新的专为第四阶级玩味的文艺当世了。我为之愕然者
久之,便问他们:民众文艺怎样写法?文艺家用什么手段,使民众都能玩味?现在民众文艺
已产生了若干部?革了命之后的民众能够赏识所谓民众文艺者已有几分之几?莫非现在有许
多新《三字经》,或新《神童诗》出版了么?我真不知民众化的文艺如何化法,化在内容
呢,那我们本有表现民众生活的文艺了的;化在技艺上吧,那末一首国民革命歌尽够充数
了,你听:“国民革命成功……齐欢唱……”多么宏壮而明白呵!我们为什么还要别的文
艺?他们不能明确地回答,而我也糊涂到而今。此刻现在,才从《民众主义与天才》一文里
得了答案,是:“无论民众艺术如何地主张艺术的普遍性或平等性,但艺术作品无论如何自
有无限的价值等差,这个事实是不可否认的。所谓普遍性啦,平等性啦这一类话,意思不外
乎是说艺术的内容是关于广众的民间生活或关于人生的普遍事象,而有这种内容的艺术,始
可以供给一般民众的玩味。艺术备有像这种意味的普遍性和平等性不待说是不可以否认的,
然而艺术作品既有无限的价值等级存在。以上,那些比较高级的艺术品,好,就可以说多少
能够供给一般民众的玩味,若要说一切人都能够一样的精细,一样的深刻,一样的微妙--
换句话说,绝对平等的来玩味它,那无论如何是不得有的事实。”
记得有人说过这样的话:最先进的思想只有站在最高层的先进的少数人能够了解,等到
这种思想透入群众里去的时候,已经不是先进的思想了。这些话,是告诉我们芸芸众生,到
底有一大部分感觉不敏的。世界上有这样的不平等,除了诅咒造物的不公,我们还能怨谁
呢?这是事实。如果不是事实,人类的演进史,可以一笔抹杀,而革命也不能发生了。世界
文化的推进,全赖少数先觉之冲锋陷阵,如果各个人的聪明才智,都是相等,文化也早就发
达到极致了,世界也就大同了,所谓“螺旋式进行”一句话,还不是等于废话?艺术是文化
的一部,文化有进退,艺术自不能除外。民众化的艺术,以艺术本身有无限的价值等差来
说,简直不能成立。自然,借文艺以革命这梦呓,也终究是一种梦呓罢了!以上是我的意
思,未知先生以为如何?
一九二八,三,二五,冬芬〔5〕。
回信
冬芬先生:
我不是批评家,因此也不是艺术家,因为现在要做一个什么家,总非自己或熟人兼做批
评不可,没有一伙,是不行的,至少,在现在的上海滩上。因为并非艺术家,所以并不以为
艺术特别崇高,正如自己不卖膏药,便不来打拳赞药一样。我以为这不过是一种社会现象,
是时代的人生记录,人类如果进步,则无论他所写的是外表,是内心,总要陈旧,以至灭亡
的。不过近来的批评家,似乎很怕这两个字,只想在文学上成仙。
各种主义的名称的勃兴,也是必然的现象。世界上时时有革命,自然会有革命文学。世
界上的民众很有些觉醒了,虽然有许多在受难,但也有多少占权,那自然也会有民众文学-
-说得彻底一点,则第四阶级文学。
中国的批评界怎样的趋势,我却不大了然,也不很注意。就耳目所及,只觉得各专家所
用的尺度非常多,有英国美国尺,有德国尺,有俄国尺,有日本尺,自然又有中国尺,或者
兼用各种尺。有的说要真正,有的说要斗争,有的说要超时代〔6〕,有的躲在人背后说几
句短短的冷话。还有,是自己摆着文艺批评家的架子,而憎恶别人的鼓吹了创作。倘无创
作,将批评什么呢,这是我最所不能懂得他的心肠的。
别的此刻不谈。现在所号称革命文学家者,是斗争和所谓超时代。超时代其实就是逃
避,倘自己没有正视现实的勇气,又要挂革命的招牌,便自觉地或不自觉地必然地要走入那
一条路的。身在现世,怎么离去?这是和说自己用手提着耳朵,就可以离开地球者一样地欺
人。社会停滞着,文艺决不能独自飞跃,若在这停滞的社会里居然滋长了,那倒是为这社会
所容,已经离开革命,其结果,不过多卖几本刊物,或在大商店的刊物上挣得揭载稿子的机
会罢了。
斗争呢,我倒以为是对的。人被压迫了,为什么不斗争?正人君子者流深怕这一着,于
是大骂“偏激”之可恶,〔7〕以为人人应该相爱,现在被一班坏东西教坏了。他们饱人大
约是爱饿人的,但饿人却不爱饱人,黄巢时候,人相食,〔8〕饿人尚且不爱饿人,这实在
无须斗争文学作怪。我是不相信文艺的旋乾转坤的力量的,但倘有人要在别方面应用他,我
以为也可以。譬如“宣传”就是。
美国的辛克来儿说:一切文艺是宣传。〔9〕我们的革命的文学者曾经当作宝贝,用大
字印出过;而严肃的批评家又说他是“浅薄的社会主义者”。但我--也浅薄--相信辛克
来儿的话。一切文艺,是宣传,只要你一给人看。即使个人主义的作品,一写出,就有宣传
的可能,除非你不作文,不开口。
那么,用于革命,作为工具的一种,自然也可以的。
但我以为当先求内容的充实和技巧的上达,不必忙于挂招牌。“稻香村”“陆稿荐”
〔10〕,已经不能打动人心了,“皇太后鞋店”的顾客,我看见也并不比“皇后鞋店”里
的多。一说“技巧”,革命文学家是又要讨厌的。但我以为一切文艺固是宣传,而一切宣传
却并非全是文艺,这正如一切花皆有色(我将白也算作色),而凡颜色未必都是花一样。革
命之所以于口号,标语,布告,电报,教科书……之外,要用文艺者,就因为它是文艺。
但中国之所谓革命文学,似乎又作别论。招牌是挂了,却只在吹嘘同伙的文章,而对于
目前的暴力和黑暗不敢正视。作品虽然也有些发表了,但往往是拙劣到连报章记事都不如;
或则将剧本的动作辞句都推到演员的“昨日的文学家”〔11〕身上去。那么,剩下来的思
想的内容一定是很革命底了罢?我给你看两句冯乃超的剧本的结末的警句:“野雉:我再不
怕黑暗了。
偷儿:我们反抗去!”
四月四日。鲁迅。
BB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八年四月十六日《语丝》第四卷第十六期。
〔2〕《新闻报》一八九三年二月十七日创刊于上海的日报,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七日
停刊。一九二八年一月二十九日、三十日该报曾连载鲁迅一九二七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在上海
暨南大学的讲演《文艺与政治的歧途》(后收入《集外集》)。
〔3〕《民众主义和天才》日本作家金子筑水作,YS译文载《语丝》第四卷第十期
(一九二八年三月五日)。〔4〕泰奴(1828-1893)通译泰纳,法国文艺理论
家。他认为:民族、环境、时代是决定文学艺术的三个重要因素。在他所著《艺术哲学》一
书中充分发挥了这个论点。
〔5〕冬芬即董秋芳(1897-1977),浙江绍兴人,当时北京大学英文系学
生。
〔6〕超时代当时革命文学运动中部分人提出的文学主张,如钱杏邨在《太阳月刊》一
九二八年三月号发表的《死去了的阿Q时代》中说:“无论从那一国的文学去看,真正的时
代的作家,他的著作没有不顾及时代的,没有不代表时代的。超越时代的这一点精神就是时
代作家的唯一生命!”并批评鲁迅的著作“没有超越时代”。〔7〕正人君子者流指新月社
中人。他们在《新月》月刊创刊号(一九二八年三月)的发刊词《“新月”的态度》中,攻
击革命文学“偏激”,是他们的“态度所不容的”。又说:“我们不崇拜任何的偏激因为我
们相信社会的纪纲是靠着积极的情感来维系的,在一个常态社会的天平上,情爱的分量一定
超过仇恨的分量,互助的精神一定超过互害与互杀的动机。”
〔8〕黄巢(?-884)曹州冤句(今山东菏泽)人,唐末农民起义领袖。曾建立大
齐政权。据新、旧《唐书·黄巢传》记载,中和三年(883)他率起义军退出长安(今西
安),途中受敌人围困,粮食匮乏,起义军曾“俘人而食”。
〔9〕辛克莱在《拜金艺术(艺术之经济学的研究)》一书中曾说:“一切的艺术是宣
传”。《文化批判》第二号(一九二八年二月)刊载冯乃超的译文时,将这句话用大号字标
出。列宁曾称辛克莱“是一个有感情而没有理论修养的社会主义者”。(《列宁全集》第二
十一卷二四一页,一九六○年人民出版社出版)
〔10〕“稻香村”“陆稿荐”过去上海等大城市有名的食品店和肉食店牌号。
〔11〕“昨日的文学家”冯乃超在独幕话剧《同在黑暗的路上走》(一九二八年一月
《文化批判》第一号)的“附识”中说:“戏曲的本质应该在人物的动作上面去求,洗练的
会话,深刻的事实,那些工作让给昨日的文学家去努力吧。”篇末所引就是这个剧本中的对
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