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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眼还眼”

杜衡先生在“最近,出于‘与其看一部新的书,还不如看一部旧的书’的心情”,重读

了莎士比亚的《凯撒传》〔2〕。这一读是颇有关系的,结果使我们能够拜读他从读旧书而

来的新文章:《莎剧凯撒传里所表现的群众》(见《文艺风景》〔3〕创刊号)。

这个剧本,杜衡先生是“曾经用两个月的时间把它翻译出来过”的,就可见读得非常子

细。他告诉我们:“在这个剧里,莎氏描写了两个英雄——凯撒,和……勃鲁都斯。……还

进一步创造了两位政治家(煽动家)——阴险而卑鄙的卡西乌斯,和表面上显得那么麻木而

糊涂的安东尼。”但最后的胜利却属于安东尼,而“很明显地,安东尼底胜利是凭借了群众

底力量”,于是更明显地,即使“甚至说,群众是这个剧底无形的主脑,也不嫌太过”了。

然而这“无形的主脑”是怎样的东西呢?杜衡先生在叙事和引文之后,加以结束——决

不是结论,这是作者所不愿意说的——道——

“在这许多地方,莎氏是永不忘记把群众表现为一个力量的;不过,这力量只是一种盲

目的暴力。他们没有理性,他们没有明确的利害观念;他们底感情是完全被几个煽动家所控

制着,所操纵着。……自然,我们不能贸然地肯定这是群众底本质,但是我们倘若说,这位

伟大的剧作者是把群众这样看法的,大概不会有什么错误吧。这看法,我知道将使作者大大

地开罪于许多把群众底理性和感情用另一种方式来估计的朋友们。至于我,说实话,我以为

对这些问题的判断,是至今还超乎我底能力之上,我不敢妄置一词。……”

杜衡先生是文学家,所以这文章做得极好,很谦虚。假如说,“妈的群众是瞎了眼睛

的!”即使根据的是“理性”,也容易因了表现的粗暴而招致反感;现在是“这位伟大的剧

作者”莎士比亚老前辈“把群众这样看法的”,您以为怎么样呢?“巽语之言,能无说乎”

〔4〕,至少也得客客气气的搔一搔头皮,如果你没有翻译或细读过莎剧《凯撒传》的话—

—只得说,这判断,更是“超乎我底能力之上”了。

于是我们都不负责任,单是讲莎剧。莎剧的确是伟大的,仅就杜衡先生所绍介的几点来

看,它实在已经打破了文艺和政治无关的高论了。群众是一个力量,但“这力量只是一种盲

目的暴力。他们没有理性,他们没有明确的利害观念”,据莎氏的表现,至少,他们就将

“民治”的金字招牌踏得粉碎,何况其他?即在目前,也使杜衡先生对于这些问题不能判断

了。一本《凯撒传》,就是作政论看,也是极有力量的。

然而杜衡先生却又因此替作者捏了一把汗,怕“将使作者大大地开罪于许多把群众底理

性和感情用另一种方式来估计的朋友们”。自然,在杜衡先生,这是一定要想到的,他应该

爱惜这一位以《凯撒传》给他智慧的作者。然而肯定的判断了那一种“朋友们”,却未免太

不顾事实了。现在不但施蛰存先生已经看见了苏联将要排演莎剧的“丑态”(见《现代》九

月号)〔5〕,便是《资本论》里,不也常常引用莎氏的名言,未尝说他有罪么?将来呢,

恐怕也如未必有人引《哈孟雷特》〔6〕来证明有鬼,更未必有人因《哈孟雷特》而责莎士

比亚的迷信一样,会特地“吊民伐罪”〔7〕,和杜衡先生一般见识的。

况且杜衡先生的文章,是写给心情和他两样的人们来读的,因为会看见《文艺风景》这

一本新书的,当然决不是怀着“与其看一部新的书,还不如看一部旧的书”的心情的朋友。

但是,一看新书,可也就不至于只看一本《文艺风景》了,讲莎剧的书又很多,涉猎一点,

心情就不会这么抖抖索索,怕被“政治家”(煽动家)所煽动。那些“朋友们”除注意作者

的时代和环境而外,还会知道《凯撒传》的材料是从布鲁特奇的《英雄传》〔8〕里取来

的,而且是莎士比亚从作喜剧转入悲剧的第一部;作者这时是失意了。为什么事呢,还不大

明白。但总之,当判断的时候,是都要想到的,又未必有杜衡先生所豫言的痛快,简单。

单是对于“莎剧凯撒传里所表现的群众”的看法,和杜衡先生的眼睛两样的就有的是。

现在只抄一位痛恨十月革命,逃入法国的显斯妥夫(LevShestov)〔9〕先生的

见解,而且是结论在这里罢——

“在《攸里乌斯·凯撒》中活动的人,以上之外,还有一个。那是复合底人物。那便是

人民,或说‘群众’。

莎士比亚之被称为写实家,并不是无意义的。无论在那一点,他决不阿谀群众,做出凡

俗的性格来。他们轻薄,胡乱,残酷。今天跟在彭贝〔10〕的战车之后,明天喊着凯撒之

名,但过了几天,却被他的叛徒勃鲁都斯的辩才所惑,其次又赞成安东尼的攻击,要求着刚

才的红人勃鲁都斯的头了。人往往愤慨着群众之不可靠。但其实,岂不是正有适用着‘以眼

还眼,以牙还牙’的古来的正义的法则的事在这里吗?劈开底来看,群众原是轻蔑着彭贝,

凯撒,安东尼,辛那〔11〕之辈的,他们那一面,也轻蔑着群众。今天凯撒握着权力,凯

撒万岁。明天轮到安东尼了,那就跟在他后面罢。只要他们给饭吃,给戏看,就好。他们的

功绩之类,是用不着想到的。他们那一面也很明白,施与些像个王者的宽容,借此给自己收

得报答。在拥挤着这些满是虚荣心的人们的连串里,间或夹杂着勃鲁都斯那样的廉直之士,

是事实。然而谁有从山积的沙中,找出一粒珠子来的闲工夫呢?群众,是英雄的大炮的食

料,而英雄,从群众看来,不过是余兴。在其间,正义就占了胜利,而幕也垂下来了。”

(《莎士比亚〔剧〕中的伦理的问题》)

这当然也未必是正确的见解,显斯妥夫就不很有人说他是哲学家或文学家。不过便是这

一点点,就很可以看见虽然同是从《凯撒传》来看它所表现的群众,结果却已经和杜衡先生

有这么的差别。而且也很可以推见,正不会如杜衡先生所豫料,“将使作者大大地开罪于许

多把群众底理性和感情用另一方式来估计的朋友们”了。

所以,杜衡先生大可以不必替莎士比亚发愁。彼此其实都很明白:“阴险而卑鄙的卡西

乌斯,和表面上显得那么麻木而糊涂的安东尼”,就是在那时候的群众,也“不过是余兴”

而已。

九月三十日。

CC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十一月《文学》月刊第三卷第五号“文学论坛”栏,

署名隼。同年九月三十日《鲁迅日记》:“夜作《解杞忧》一篇”,即此文。

“以眼还眼”,见《新约全书·马太福音》第五章第三十八节:“以眼还眼,以牙还

牙。”

〔2〕莎士比亚(WShakespeare,1564—1616)欧洲文艺复兴时

期的英国戏剧家、诗人。《凯撒传》,即《攸里乌斯·凯撒》。是一部以凯撒为主角的历史

剧。凯撒(GJCaesar,前100—前44),古罗马将领、政治家。公元前四十八

年被任为终身独裁者,公元前四十四年被共和派领袖勃鲁都斯(约前85—前42)刺死。

勃鲁都斯刺杀凯撒后,逃到罗马的东方领土,召集军队,准备保卫共和政治;公元前四十二

年被凯撒部将安东尼(约前83—前30)击败,自杀身死。卡西乌斯(?—前42),罗

马地方长官,刺杀凯撒的同谋者,亦为安东尼所败,自杀。

〔3〕《文艺风景》月刊,施蛰存编辑,一九三四年六月创刊,仅出二期。上海光华书

局发行。

〔4〕“巽语之言,能无说乎”孔丘的话。语见《论语·子罕》。“巽语”原作“巽

与”,据朱熹《集注》:“巽言者,婉而导之也。”“说”同“悦”。

〔5〕苏联将要排演莎剧的“丑态”施蛰存在《现代》第五卷第五期(一九三四年九

月)发表的《我与文言文》中说:“苏俄最初是‘打倒莎士比亚’,后来是‘改编莎士比

亚’,现在呢,不是要在戏剧季中‘排演原本莎士比亚’了吗?……这种以政治方策运用之

于文学的丑态,岂不令人齿冷!”《现代》,文艺月刊,施蛰存、杜衡编辑,一九三二年五

月创刊于上海,一九三五年五月停刊。

〔6〕《哈孟雷特》莎士比亚的著名悲剧。剧中几次出现被毒死的丹麦国王老哈姆雷特

的鬼魂。

〔7〕“吊民伐罪”旧时学塾初级读物《千字文》中的句子。“吊民”原出《孟子·滕

文公》:“诛其君,吊其民。”“伐罪”原出《周礼·夏官·大司马》:“救无辜,伐有

罪。”

〔8〕布鲁特奇(Plutarch,约46—约120)通译普鲁塔克,古希腊作

家。《英雄传》,即《希腊罗马名人传》,是欧洲最早的传记文学作品后来不少诗人和历史

剧作家都从中选取题材。〔9〕显斯妥夫(UVJHIG,1868—1938)俄国文艺批评

家。十月革命后流亡国外,寓居巴黎。著有《莎士比亚及其批评者勃兰兑斯》、《陀思妥也

夫斯基和尼采》等。

〔10〕彭贝(GPompeius,前106—前48)古罗马将军,公元前七○年

任执政;后与凯撒争权,公元前四十八年为凯撒所败,逃亡埃及,被他的部下所暗杀。

〔11〕辛那(LCCinna)公元前四十四年任罗马地方长官。凯撒被刺时,他同

情并公开赞美刺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