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杨树达”君的袭来
今天早晨,其实时候是大约已经不早了。我还睡着,女工将我叫了醒来,说,“有一个
师范大学的杨先生,杨树达,要来见你。”我虽然还不大清醒,但立刻知道是杨遇夫君
〔2〕,他名树达,曾经因为邀我讲书的事,访过我一次的。我一面起来,一面对女工说:
“略等一等,就请罢。”
我起来看钟,是九点二十分。女工也就请客去了。不久,他就进来,但我一看很愕然,
因为他并非我所熟识的杨树达君,他是一个方脸,淡赭色脸皮,大眼睛长眼梢,中等身材的
二十多岁的学生风的青年。他穿着一件藏青色的爱国布(?)长衫,时式的大袖子。手上拿
一顶很新的淡灰色中折帽,白的围带;还有一个采色铅笔的扁匣,但听那摇动的声音,里面
最多不过是两三支很短的铅笔。
“你是谁?”我诧异的问,疑心先前听错了。
“我就是杨树达。”
我想:原来是一个和教员的姓名完全相同的学生,但也许写法并不一样。
“现在是上课时间,你怎么出来的?”
“我不乐意上课!”
我想:原来是一个孤行己意,随随便便的青年,怪不得他模样如此傲慢。
“你们明天放假罢……”
“没有,为什么?”
“我这里可是有通知的,……”我一面说,一面想,他连自己学校里的纪念日都不知道
了,可见是已经多天没有上课,或者也许不过是一个假借自由的美名的游荡者罢。“拿通知
给我看。”
“我团掉了。”我说。
“拿团掉的我看。”
“拿出去了。”
“谁拿出去的?”
我想:这奇怪,怎么态度如此无礼?然而他似乎是山东口音,那边的人多是率直的,况
且年青的人思想简单……或者他知道我不拘这些礼节:这不足为奇。
“你是我的学生么?”但我终于疑惑了。
“哈哈哈,怎么不是。”
“那么,你今天来找我干什么?”
“要钱呀,要钱!”
我想:那么,他简直是游荡者,荡窘了,各处乱钻。“你要钱什么用?”我问。
“穷呀。要吃饭不是总要钱吗?我没有饭吃了!”他手舞足蹈起来。
“你怎么问我来要钱呢?”
“因为你有钱呀。你教书,做文章,送来的钱多得很。”他说着,脸上做出凶相,手在
身上乱摸。
我想:这少年大约在报章上看了些什么上海的恐吓团的记事,竟模仿起来了,还是防着
点罢。我就将我的坐位略略移动,豫备容易取得抵抗的武器。
“钱是没有。”我决定的说。
“说谎!哈哈哈,你钱多得很。”
女工端进一杯茶来。
“他不是很有钱么?”这少年便问他,指着我。
女工很惶窘了,但终于很怕的回答:“没有。”
“哈哈哈,你也说谎!”
女工逃出去了。他换了一个坐位,指着茶的热气,说:“多么凉。”
我想:这意思大概算是讥刺我,犹言不肯将钱助人,是凉血动物。
“拿钱来!”他忽而发出大声,手脚也愈加舞蹈起来,“不给钱是不走的!”
“没有钱。”我仍然照先的说。
“没有钱?你怎么吃饭?我也要吃饭。哈哈哈哈。”
“我有我吃饭的钱,没有给你的钱。你自己挣去。”“我的小说卖不出去。哈哈哈!”
我想:他或者投了几回稿,没有登出,气昏了。然而为什么向我为难呢?大概是反对我
的作风的。或者是有些神经病的罢。
“你要做就做,要不做就不做,一做就登出,送许多钱,还说没有,哈哈哈哈。晨报
〔3〕馆的钱已经送来了罢,哈哈哈。什么东西!周作人〔4〕,钱玄同;周树人就是鲁
迅,做小说的,对不对?孙伏园〔5〕;马裕藻就是马幼渔〔6〕,对不对?陈通伯
〔7〕,郁达夫〔8〕。什么东西!Tolstoi,Andreev〔9〕,张三,什么
东西!
哈哈哈,冯玉祥,吴佩孚〔10〕,哈哈哈。”
“你是为了我不再向晨报馆投稿的事而来的么?”但我又即刻觉到我的推测有些不确
了,因为我没有见过杨遇夫马幼渔在《晨报副镌》上做过文章,不至于拉在一起;况且我的
译稿的稿费至今还没有着落,他该不至于来说反话的。“不给钱是不走的。什么东西,还要
找!还要找陈通伯去。
我就要找你的兄弟去,找周作人去,找你的哥哥去。”
我想:他连我的兄弟哥哥都要找遍,大有恢复灭族法之意了,的确古人的凶心都遗传在
现在的青年中。我同时又觉得这意思有些可笑,就自己微笑起来。
“你不舒服罢?”他忽然问。
“是的,有些不舒服,但是因为你骂得不中肯。”“我朝南。”他又忽而站起来,向后
窗立着说。
我想:这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忽而在我的床上躺下了。我拉开窗幔,使我的佳客的脸显得清楚些,以便格外看见他
的笑貌。他果然有所动作了,是使他自己的眼角和嘴角都颤抖起来,以显示凶相和疯相,但
每一抖都很费力,所以不到十抖,脸上也就平静了。
我想:这近于疯人的神经性痉挛,然而颤动何以如此不调匀,牵连的范围又何以如此之
大,并且很不自然呢?--一定,他是装出来的。
我对于这杨树达君的纳罕和相当的尊重,忽然都消失了,接着就涌起要呕吐和沾了龌龊
东西似的感情来。原来我先前的推测,都太近于理想的了。初见时我以为简率的口调,他的
意思不过是装疯,以热茶为冷,以北为南的话,也不过是装疯。从他的言语举动综合起来,
其本意无非是用了无赖和狂人的混合状态,先向我加以侮辱和恫吓,希图由此传到别个,使
我和他所提出的人们都不敢再做辩论或别样的文章。而万一自己遇到困难的时候,则就用
“神经病”这一个盾牌来减轻自己的责任。但当时不知怎样,我对于他装疯技术的拙劣,就
是其拙至于使我在先觉不出他是疯人,后来渐渐觉到有些疯意,而又立刻露出破绽的事,尤
其抱着特别的反感了。
他躺着唱起歌来。但我于他已经毫不感到兴味,一面想,自己竟受了这样浅薄卑劣的欺
骗了,一面却照了他的歌调吹着口笛,借此嘘出我心中的厌恶来。
“哈哈哈!”他翘起一足,指着自己鞋尖大笑。那是玄色的深梁的布鞋,裤是西式的,
全体是一个时髦的学生。
我知道,他是在嘲笑我的鞋尖已破,但已经毫不感到什么兴味了。
他忽而起来,走出房外去,两面一看,极灵敏地找着了厕所,小解了。我跟在他后面,
也陪着他小解了。我们仍然回到房里。
“吓!什么东西!……”他又要开始。
我可是有些不耐烦了,但仍然恳切地对他说:“你可以停止了。我已经知道你的疯是装
出来的。你此来也另外还藏着别的意思。如果是人,见人就可以明白的说,无须装怪相。还
是说真话罢,否则,白费许多工夫,毫无用处的。”
他貌如不听见,两手搂着裤裆,大约是扣扣子,眼睛却注视着壁上的一张水彩画。过了
一会,就用第二个指头指着那画大笑:
“哈哈哈!”
这些单调的动作和照例的笑声,我本已早经觉得枯燥的了,而况是假装的,又如此拙
劣,便愈加看得烦厌。他侧立在我的前面,我坐着,便用了曾被讥笑的破的鞋尖一触他的胫
骨,说:
“已经知道是假的了,还装甚么呢?还不如直说出你的本意来。”
但他貌如不听见,徘徊之间,突然取了帽和铅笔匣,向外走去了。
这一着棋是又出于我的意外的,因为我还希望他是一个可以理喻,能知惭愧的青年。他
身体很强壮,相貌很端正。Tolstoi和Andreev的发音也还正。
我追到风门前,拉住他的手,说道,“何必就走,还是自己说出本意来罢,我可以更明
白些……”他却一手乱摇,终于闭了眼睛,拼两手向我一挡,手掌很平的正对着我:他大概
是懂得一点国粹的拳术的。
他又往外走。我一直送到大门口,仍然用前说去固留,而他推而且挣,终于挣出大门
了。他在街上走得很傲然,而且从容地。
这样子,杨树达君就远了。
我回进来,才向女工问他进来时候的情形。
“他说了名字之后,我问他要名片,他在衣袋里掏了一会,说道,‘阿,名片忘了,还
是你去说一声罢。’笑嘻嘻,一点不像疯的。”女工说。
我愈觉得要呕吐了。
然而这手段却确乎使我受损了,--除了先前的侮辱和恫吓之外。我的女工从此就将门
关起来,到晚上听得打门声,只大叫是谁,却不出去,总须我自己去开门。我写完这篇文字
之间,就放下了四回笔。
“你不舒服罢?”杨树达君曾经这样问过我。
是的,我的确不舒服。我历来对于中国的情形,本来多已不舒服的了,但我还没有豫料
到学界或文界对于他的敌手竟至于用了疯子来做武器,而这疯子又是假的,而装这假疯子的
又是青年的学生。
二四年十一月十三日夜。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四年十一月二十四日《语丝》周刊第二期。
〔2〕杨遇夫(1885-1956)名树达,湖南长沙人,语言文字学家。曾留学日
本,历任北京师范大学、清华大学、湖南大学教授。著有《高等国文法》、《词诠》等。按
文中所说自称“杨树达”者本名杨鄂生。
〔3〕晨报梁启超、汤化龙等组织的政治团体研究系的机关报。一九一六年八月创刊于
北京,原名《晨钟报》,一九一八年十二月改名《晨报》,一九二八年六月停刊。它的副刊
《晨报副刊》一九二一年十月创刊,一九二八年六月停刊。《晨报》在政治上拥护北洋政
府,但它的副刊在进步力量推动下,一个时期内曾是赞助新文化运动的重要刊物之一。鲁迅
在一九二一年秋至一九二四年冬孙伏园任编辑时经常为它撰稿,孙伏园去职后即不再投稿。
〔4〕周作人(1885-1967)字启明,浙江绍兴人,鲁迅的二弟。曾留学日
本,当时任北京大学教授。抗日战争期间堕落为汉奸。〔5〕孙伏园(1894-196
6)原名福源,浙江绍兴人。北京大学毕业,新潮社和语丝社成员。先后任《晨报副刊》、
《京报副刊》编辑。著有《伏园游记》、《鲁迅先生二三事》等。〔6〕马裕藻(1878
-1945)字幼渔,浙江鄞县人。曾留学日本,当时任北京大学国文系教授。
〔7〕陈通伯(1896-1970)名源,字通伯,笔名西滢,江苏无锡人。当时任
北京大学教授,现代评论派的主要成员。
〔8〕郁达夫参看本卷第155页注〔1〕。〔9〕Tolstoi托尔斯泰。And
reev,安德烈夫。〔10〕冯玉祥(1882-1948)字焕章,安徽巢县人,北洋
直系将领,当时任国民军总司令。后来逐渐倾向进步。吴佩孚(1873-1939)字子
玉,山东蓬莱人,北洋直系军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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