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是“多数”的把戏
《现代评论》五五期《闲话》的末一段是根据了女大学生的宣言〔2〕,说女师大学生
只有二十个,别的都已进了女大,就深悔从前受了“某种报纸的催眠”。幸而见了宣言,这
才省悟过来了,于是发问道:“要是二百人(按据云这是未解散前的数目)中有一百九十九
人入了女大便怎样?要是二百人都入了女大便怎样?难道女师大校务维持会招了几个新生也
去恢复么?我们不免要奇怪那维持会维持的究竟是谁呢?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
〔3〕这当然要为夏间并不维持女师大而现在则出而维持“公理”的陈源教授所不解的。我
虽然是女师大维持会的一个委员,但也知道别一种可解的办法--二十人都往多的一边跑,
维持会早该趋奉章士钊!我也是“四五十岁的人爱说四五岁的孩子话”〔4〕,而且爱学奴
才话的,所以所说的也许是笑话。但是既经说开,索性再说几句罢:要是二百人中有二百另
一人入了女大便怎样?要是维持会员也都入了女大便怎样?要是一百九十九人入了女大,而
剩下的一个人偏不要维持便怎样?……我想这些妙问,大概是无人能答的。这实在问得太离
奇,虽是四五岁的孩子也不至于此,--我们不要小觑了孩子。人也许能受“某种报纸的催
眠”,但也因人而异,“某君”只限于“某种”;即如我,就决不受《现代评论》或“女大
学生某次宣言”的催眠。假如,倘使我看了《闲话》之后,便抚心自问:“要是二百人中有
一百九十九人入了女大便怎样?……维持会维持的究竟是谁呢?……”那可真要连自己也奇
怪起来,立刻对章士钊的木主〔5〕肃然起敬了。但幸而连陈源教授所据为典要的《女大学
生二次宣言》也还说有二十人,所以我也正不必有什么“杞天之虑”。
记得“公理”时代(可惜这黄金时代竟消失得那么快),不是有人说解散女师大的是章
士钊,女大乃另外设立,所以石驸马大街的校址是不该归还的么?自然,或者也可以这样
说。但我却没有被其催眠,反觉得这道理比满洲人所说的“亡明者闯贼也,我大清天下,乃
得之于闯贼,非取之于明”〔6〕的话还可笑。从表面上看起来,满人的话,倒还算顺理成
章,不过也只能骗顺民,不能骗遗民和逆民,因为他们知道此中的底细。我不聪明,本也很
可以相信的,然而竟不被骗者,因为幸而目睹了十四年前的革命,自己又是中国人。
然而“要是”女师大学生竟一百九十九人都入了女大,又怎样呢?其实,“要是”章士
钊再做半年总长,或者他的走狗们作起祟来,宗帽胡同的学生纵不至于“都入了女大”,但
可以被迫胁到只剩一个或不剩一个,也正是意中事。陈源教授毕竟是“通品”〔7〕,虽是
理想也未始没有实现的可能。那么,怎么办呢?我想,维持。那么,“目的究竟是什么
呢?”我想,就用一句《闲话》来答复:“代被群众专制所压迫者说几句公平话”。
可惜正如“公理”的忽隐忽现一样,“少数”的时价也四季不同的。杨荫榆时候多数不
该“压迫”少数,现在是少数应该服从多数了。〔8〕你说多数是不错的么,可是俄国的多
数主义现在也还叫作过激党,为大英,大日本和咱们中华民国的绅士们所“深恶而痛绝
之”。这真要令我莫名其妙。或者“暴民”是虽然多数,也得算作例外的罢。
“要是”帝国主义者抢去了中国的大部分,只剩了一二省,我们便怎样?别的都归了强
国了,少数的土地,还要维持么?!明亡以后,一点土地也没有了,却还有窜身海外,志在
恢复的人〔9〕。凡这些,从现在的“通品”看来,大约都是谬种,应该派“在德国手格盗
匪数人”〔10〕,立功海外的英雄刘百昭去剿灭他们的罢。
“要是”真如陈源教授所言,女师大学生只有二十了呢?但是究竟还有二十人。这足可
使在章士钊门下暗作走狗而脸皮还不十分厚的教授文人学者们愧死!
十二月二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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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国民新报副刊》。
〔2〕女大学生的宣言即下文的《女大学生二次宣言》,载于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二十四
日《晨报》。其中说:“女师大学生,原来不满二百人,而转入女大者,有一百八十人……
女师大之在宗帽胡同者,其数不过二十人。”
〔3〕陈西滢在《现代评论》第三卷第五十五期(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日)的《闲
话》里说:“我们还是受了某种报纸(按指《京报》)的催眠,以为女大的学生大半是招来
的新生,女师大的学生转入女大的很少。今天看到女大学生第二次宣言,她们说女师大的旧
学生不满二百人,却有一百八十人转入女大,让几位外界名流维持的‘不过二十人’……如
此说来,女大和女师大之争,还是这一百八十人和二十人之争。”接着就是引在这里的“发
问”的话。〔4〕这句话见《现代评论》第三卷第五十四期(一九二五年十二月十九日)陈
西滢所作《闲话》:“四五十岁的人爱说四五岁的孩子话,那自然是各人的自由。”
〔5〕木主也叫神主,写有死者姓名当作供奉神位的木牌。因为那时章士钊已卸去教育
总长职,所以这里用这个词。〔6〕这是清初摄政王多尔袞致明臣史可法信中的话,原作:
“国家(按指清朝)之抚定燕都,乃得之于闯贼,非取之于明朝也。”〔7〕“通品”这是
章士钊称赞陈西滢的话。参看本卷第5页注〔4〕。
〔8〕陈西滢在《闲话》里谈到多数与少数的问题时,常表示反对多数的意见。如《现
代评论》第二卷第二十九期(一九二五年六月二十七日)关于五卅惨案的《闲话》说:“我
向来就不信多数人的意思总是对的。我可以说多数人的意思是常常错的。”在同卷第四十期
(一九二五年九月十二日)的《闲话》里,他又把“多数”说成是“群众专制”。但当女子
大学学生不愿退出女师大原址而发生纷争时,他却又说少数应该服从多数了。
〔9〕指明亡以后坚持抗清的郑成功(1624-1662)、张煌言(1620-1
664)、朱之瑜(1600-1682)等人。〔10〕“在德国手格盗匪数人”一九二
五年八月十九日,刘百昭至女师大校址筹设女子大学,与女师大学生发生冲突,他在当日给
章士钊的呈文中诬蔑学生说:“有三四暴生。迁怒百昭为解散女师大之主使者。即实行哄拉
百昭出校。当谓男女授受不亲。诸生不得如此无礼。而诸生不顾。仍哄拉如故。……同时有
男子二十余人前来。……当持各校沪案后援会名片。请百昭往会客厅谈话。……有数男子拍
案叫骂。势将动武。百昭正色。告以……本人稍娴武术。在德时曾徒手格退盗贼多人。诸君
若以武力相加。则本人势必自卫。该男女等恃其人众。仍欲合围丛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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