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竖琴》前记
俄国的文学,从尼古拉斯二世〔2〕时候以来,就是“为人生”的,无论它的主意是在
探究,或在解决,或者堕入神秘,沦于颓唐,而其主流还是一个:为人生。
这一种思想,在大约二十年前即与中国一部分的文艺绍介者合流,陀思妥夫斯基,都介
涅夫〔3〕,契诃夫,托尔斯泰之名,渐渐出现于文字上,并且陆续翻译了他们的一些作
品,那时组织的介绍“被压迫民族文学”的是上海的文学研究会〔4〕,也将他们算作为被
压迫者而呼号的作家的。
凡这些,离无产者文学本来还很远,所以凡所绍介的作品,自然大抵是叫唤,呻吟,困
穷,酸辛,至多,也不过是一点挣扎。
但已经使又一部分人很不高兴了,就招来了两标军马的围剿。创造社竖起了“为艺术的
艺术”的大旗,喊着“自我表现”的口号,〔5〕要用波斯诗人的酒杯,“黄书”文士的手
杖,〔6〕将这些“庸俗”打平。还有一标是那些受过了英国的小说在供绅士淑女的欣赏,
美国的小说家在迎合读者的心思这些“文艺理论”的洗礼而回来的,一听到下层社会的叫唤
和呻吟,就使他们眉头百结,扬起了带着白手套的纤手,挥斥道:这些下流都从“艺术之
宫”里滚出去!
而且中国原来还有着一标布满全国的旧式的军马,这就是以小说为“闲书”的人们。小
说,是供“看官”们茶余酒后的消遣之用的,所以要优雅,超逸,万不可使读者不欢,打断
他消闲的雅兴。此说虽古,但却与英美时行的小说论合流,于是这三标新旧的大军,就不约
而同的来痛剿了“为人生的文学”--俄国文学。
然而还是有着不少共鸣的人们,所以它在中国仍然是宛转曲折的生长着。
但它在本土,却突然凋零下去了。在这以前,原有许多作者企望着转变的,而十月革命
的到来,却给了他们一个意外的莫大的打击。于是有梅垒什珂夫斯基夫妇(DASAMere
zhi-kovskiiZANAHippius),库普林(AAIAKuprin),蒲宁
(IAAABunin),安特来夫(LANAAndreev)之流的逃亡〔7〕,阿尔志跋
绥夫(MAPAArtzybashev),梭罗古勃(FiodorSologub)之流
的沉默〔8〕,旧作家的还在活动者,只剩了勃留梭夫(ValeriBriusov),
惠垒赛耶夫(VAVeresaiev),戈理唬ǎ停幔椋恚牵铮颍耄椋暄晴娣蛩*基
(VAVAMayakovski)这几个人,到后来,还回来了一个亚历舍·托尔斯泰(A
lekseiNATolstoi)〔9〕。此外也没有什么显著的新起的人物,在国*谡争
和列强封锁中的文苑,是只见萎谢和荒凉了。
至一九二○年顷,新经济政策〔10〕实行了,造纸,印刷,出版等项事业的勃兴,也
帮助了文艺的复活,这时的最重要的枢纽,是一个文学团体“绥拉比翁的兄弟们”(Ser
apionsbrü-der)〔11〕。
这一派的出现,表面上是始于二一年二月一日,在列宁格拉“艺术府”里的第一回集会
的,加盟者大抵是年青的文人,那立场是在一切立场的否定。淑雪兼珂说过:“从党人的观
点看起来,我是没有宗旨的人物。这不很好么?自己说起自己来,则我既不是共产主义者,
也不是社会革命党员,也不是帝制主义者。我只是一个俄国人,而且对于政治,是没有操持
的。大概和我最相近的,是布尔塞维克,和他们一同布尔塞维克化,我是赞成的。……但我
爱农民的俄国。”〔12〕这就很明白的说出了他们的立场。
但在那时,这一个文学团体的出现,却确是一种惊异,不久就几乎席卷了全国的文坛。
在苏联中,这样的非苏维埃的文学的勃兴,是很足以令人奇怪的。然而理由很简单:当时的
革命者,正忙于实行,惟有这些青年文人发表了较为优秀的作品者其一;他们虽非革命者,
而身历了铁和火的试练,所以凡所描写的恐怖和战栗,兴奋和感激,易得读者的共鸣者其
二;其三,则当时指挥文学界的瓦浪斯基〔13〕,是很给他们支持的。讬罗茨基也是支持
者之一,称之为“同路人”。同路人者,谓因革命中所含有的英雄主义而接受革命,一同前
行,但并无彻底为革命而斗争,虽死不惜的信念,仅是一时同道的伴侣罢了。这名称,由那
时一直使用到现在。
然而,单说是“爱文学”而没有明确的观念形态的徽帜的“绥拉比翁的兄弟们”,也终
于逐渐失掉了作为团体的存在的意义,始于涣散,继以消亡,后来就和别的同路人们一样,
各各由他个人的才力,受着文学上的评价了。
在四五年以前,中国又曾盛大的绍介了苏联文学,然而就是这同路人的作品居多。这也
是无足异的。一者,此种文学的兴起较为在先,颇为西欧及日本所赏赞和介绍,给中国也得
了不少转译的机缘;二者,恐怕也还是这种没有立场的立场,反而易得介绍者的赏识之故
了,虽然他自以为是“革命文学者”。
我向来是想介绍东欧文学的一个人,也曾译过几篇同路人作品,现在就合了十个人的短
篇为一集,其中的三篇,是别人的翻译,我相信为很可靠的。可惜的是限于篇幅,不能将有
名的作家全都收罗在内,使这本书较为完善,但我相信曹靖华君的《烟袋》和《四十一》
〔14〕,是可以补这缺陷的。
至于各个作者的略传,和各篇作品的翻译或重译的来源,都写在卷末的《后记》里,读
者倘有兴致,自去翻检就是了。一九三二年九月九日,鲁迅记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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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本篇最初印入一九三三年一月上海良友图书公司出版的《竖琴》。
《竖琴》,鲁迅翻译和编辑的苏联短篇小说集,共收十篇:MA扎醚嵌抖纯摺贰ⅲ*A*
缪┘骁妗独虾淖印罚ㄈ崾耄ⅲ藺伦支《在沙漠上》、KA斐定《果树园》、AA雅各武
莱夫《穷苦的人们》、VA理丁妒佟贰ⅲ臕左祝黎《亚克与人性》、BA拉甫列涅夫《星
花》(曹靖华译)、VA英倍尔《拉拉的利益》、VA凯泰耶夫《“物事”》(柔石译)。
〔2〕尼古拉斯二世(YTOKFI,1868-1918)通译尼古拉二世,俄国最后的一个
皇帝,一八九四年即位,一九一七年二月革命后被捕,十月革命后被枪决。
〔3〕陀思妥夫斯基(iAnAeKS[KGLSOT\u65292,1821-1881)通译退雇滓蛩够
砉骷遥*著有中长篇小说《穷人》、《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罪与罚》等。都介涅夫
(fAUAZ^`]GJGL,1818-1883),通译屠格涅夫,俄国作家,著有长篇小说《猎人
笔记》、《罗亭》、《父与子》等。
〔4〕文学研究会参看本卷第305页注〔20〕。〔5〕创造社参看本卷第7页注
〔5〕。它初期的文学倾向是浪漫主义,带有反帝反封建的色彩;但也受唯美主义的影响,
强调“艺术家的目的只在乎如何能真挚地表现出自己的感情”,“艺术的本身上是无所谓目
的”。后来他们倡导“革命文学”运动,对这种错误的观点进行了自我批评。
〔6〕波斯诗人指莪默伽尼谟(OmarKhayyám,1048-1123)。郭
沫若在一九二四年曾翻译了他的诗《鲁拜集》(Rubáiyát)。他在诗里常歌唱饮
酒。“黄书”文士,指英国十九世纪末聚集在“黄书”(TheYellowBook)杂
志周围的一些作家、艺术家,包括画家毕亚兹莱、诗人欧内斯特·道森、约翰·戴维森、小
说家休伯特·克拉坎索普等。郁达夫在《创造周报》第二十、二十一期(一九二三年九月)
曾经介绍过他们的生平和作品。
〔7〕梅垒什珂夫斯基(eAUAnG`GDOKLSOJ\u65292,1866-1941)通译梅列日科夫斯
基,俄国作家,象征主义者和神秘主义者;其妻吉皮乌斯(EAYACTaaT^S,1869-19
45),俄国象征*饕迮耍欠吓纱怼他们于一九二○年逃亡法国。库普林(A
AfAd^a`TJ,1870-193*福国作家,十月革命后逃亡法国,后于一九三七年回到
苏联。蒲宁(fAAAN^JTJ,1870-1953),俄国作家,十月革命后逃亡法国。安特
来夫,即安德烈夫,俄国作家,十月革命后逃亡芬兰。〔8〕阿尔志跋绥夫(M艫
c`QhVIjGL,1878-1927)俄国作家*一九二三年逃亡华沙。梭罗古勃
(iAUKFK]^V,1863-1927),俄国准遥笳髋纱恚*要作品都写于十月革命以
前。〔9〕勃留梭夫(DAFAN`oSKL,1873-1924)苏联诗人,早期创作受象征主义
影响,一九○五年革命前夜开始接触现实生活,同情革命,十月革命后从事社会、文化活
动。写过一些歌颂革命的诗。惠垒赛耶夫,通译魏烈萨耶夫,十月革命后写有长篇小说《绝
路》、《姊妹》等。戈理基,即高尔基,十月革命后,积极参加社会、文化活动,写了长篇
小说《阿尔达莫诺夫家的事业》、《克里姆·萨姆金的一生》以及大量政论文章。玛亚珂夫
斯基(BABAMIbOKLSOJ\u65292,1893-1930),鸵肼硌趴煞*斯基,苏联诗人。他的代
表作长诗《列宁》、《好》都写在十月革命之后。亚历舍托尔斯泰,一九一九年侨居国外,
一九二三年回国,以后连续发表长篇小说《彼得大帝》、《苦难的历程》等。〔10〕新经
济政策一九二一年至一九三五年苏联实行的经济政策,区别于从前实行的“战时共产主义”
政策而言。它的原则是列宁制定的,主要措施是取消余粮收集制而实行粮食税,发展商业,
以租让及租赁等形式发展国家资本主义。实行的结果,恢复和发展了工农业,巩固了工农联
盟,建立了社会主义经济基础。〔11〕“绥拉比翁的兄弟们”(UG`IaTKJKLhN`I[Lb)通
译“谢榔の绦值堋薄R痪哦荒暧陕状摹⒆*琴科等六人组成,一九二四年自动解散。它的
名称是借用德国小说家霍夫曼的一部四卷本短篇小说集的书名。
〔12〕淑雪兼珂(MAMAGKjGJOK,1895-1958)通译左琴科!靶焕の绦
值堋*文学团体发起人之一。这里所引他的话,见一九二二年《文学杂志》(俄文)第三期
所载《论自己及其他》一文。〔13〕瓦浪斯基(AAdADK`KJSOT\u65292,1884-1943)
又译沃龙斯基,苏联作家,文艺批评家。一九二一年至一九二七年曾主编“同路人”的杂志
《红色处女地》。
〔14〕《烟袋》苏联爱伦堡等的短篇小说集,曹靖华的译本于一九二八年北京未名社
出版;《四十一》,即《第四十一》,苏联拉甫列涅夫著中篇小说,曹靖华的译本于一九二
九年未名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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