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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十九日在香港青年会讲

今天我所讲的题目是“老调子已经唱完”:初看似乎有些离奇,其实是并不奇怪的。

凡老的,旧的,都已经完了!这也应该如此。虽然这一句话实在对不起一般老前辈,可

是我也没有别的法子。中国人有一种矛盾思想,即是:要子孙生存,而自己也想活得很长

久,永远不死;及至知道没法可想,非死不可了,却希望自己的尸身永远不腐烂。但是,想

一想罢,如果从有人类以来的人们都不死,地面上早已挤得密密的,现在的我们早已无地可

容了;如果从有人类以来的人们的尸身都不烂,岂不是地面上的死尸早已堆得比鱼店里的鱼

还要多,连掘井,造房子的空地都没有了么?所以,我想,凡是老的,旧的,实在倒不如高

高兴兴的死去的好。

在文学上,也一样,凡是老的和旧的,都已经唱完,或将要唱完。举一个最近的例来

说,就是俄国。他们当俄皇专制的时代,有许多作家很同情于民众,叫出许多惨痛的声音,

后来他们又看见民众有缺点,便失望起来,不很能怎样歌唱,待到革命以后,文学上便没有

什么大作品了。只有几个旧文学家跑到外国去,作了几篇作品,但也不见得出色,因为他们

已经失掉了先前的环境了,不再能照先前似的开口。

在这时候,他们的本国是应该有新的声音出现的,但是我们还没有很听到。我想,他们

将来是一定要有声音的。因为俄国是活的,虽然暂时没有声音,但他究竟有改造环境的能

力,所以将来一定也会有新的声音出现。

再说欧美的几个国度罢。他们的文艺是早有些老旧了,待到世界大战时候,才发生了一

种战争文学。战争一完结,环境也改变了,老调子无从再唱,所以现在文学上也有些寂寞。

将来的情形如何,我们实在不能豫测。但我相信,他们是一定也会有新的声音的。

现在来想一想我们中国是怎样。中国的文章是最没有变化的,调子是最老的,里面的思

想是最旧的。但是,很奇怪,却和别国不一样。那些老调子,还是没有唱完。

这是什么缘故呢?有人说,我们中国是有一种“特别国情”〔2〕。--中国人是否真

是这样“特别”,我是不知道,不过我听得有人说,中国人是这样。--倘使这话是真的,

那么,据我看来,这所以特别的原因,大概有两样。

第一,是因为中国人没记性,因为没记性,所以昨天听过的话,今天忘记了,明天再听

到,还是觉得很新鲜。做事也是如此,昨天做坏了的事,今天忘记了,明天做起来,也还是

“仍旧贯”〔3〕的老调子。

第二,是个人的老调子还未唱完,国家却已经灭亡了好几次了。何以呢?我想,凡有老

旧的调子,一到有一个时候,是都应该唱完的,凡是有良心,有觉悟的人,到一个时候,自

然知道老调子不该再唱,将它抛弃。但是,一般以自己为中心的人们,却决不肯以民众为主

体,而专图自己的便利,总是三翻四复的唱不完。于是,自己的老调子固然唱不完,而国家

却已被唱完了。

宋朝的读书人讲道学,讲理学〔4〕,尊孔子,千篇一律。虽然有几个革新的人们,如

王安石〔5〕等等,行过新法,但不得大家的赞同,失败了。从此大家又唱老调子,和社会

没有关系的老调子,一直到宋朝的灭亡。

宋朝唱完了,进来做皇帝的是蒙古人--元朝。那么,宋朝的老调子也该随着宋朝完结

了罢,不,元朝人起初虽然看不起中国人〔6〕,后来却觉得我们的老调子,倒也新奇,渐

渐生了羡慕,因此元人也跟着唱起我们的调子来了,一直到灭亡。

这个时候,起来的是明太祖。元朝的老调子,到此应该唱完了罢,可是也还没有唱完。

明太祖又觉得还有些意趣,就又教大家接着唱下去。什么八股咧,道学咧,和社会,百姓都

不相干,就只向着那条过去的旧路走,一直到明亡。

清朝又是外国人。中国的老调子,在新来的外国主人的眼里又见得新鲜了,于是又唱下

去。还是八股,考试,做古文,看古书。但是清朝完结,已经有十六年了,这是大家都知道

的。他们到后来,倒也略略有些觉悟,曾经想从外国学一点新法来补救,然而已经太迟,来

不及了。

老调子将中国唱完,完了好几次,而它却仍然可以唱下去。因此就发生一点小议论。有

人说:“可见中国的老调子实在好,正不妨唱下去。试看元朝的蒙古人,清朝的满洲人,不

是都被我们同化了么?照此看来,则将来无论何国,中国都会这样地将他们同化的。”原来

我们中国就如生着传染病的病人一般,自己生了病,还会将病传到别人身上去,这倒是一种

特别的本领。

殊不知这种意见,在现在是非常错误的。我们为甚么能够同化蒙古人和满洲人呢?是因

为他们的文化比我们的低得多。倘使别人的文化和我们的相敌或更进步,那结果便要大不相

同了。他们倘比我们更聪明,这时候,我们不但不能同化他们,反要被他们利用了我们的腐

败文化,来治理我们这腐败民族。他们对于中国人,是毫不爱惜的,当然任凭你腐败下去。

现在听说又很有别国人在尊重中国的旧文化了,那里是真在尊重呢,不过是利用!

从前西洋有一个国度,国名忘记了,要在非洲造一条铁路。顽固的非洲土人很反对,他

们便利用了他们的神话来哄骗他们道:“你们古代有一个神仙,曾从地面造一道桥到天上。

现在我们所造的铁路,简直就和你们的古圣人的用意一样。”〔7〕非洲人不胜佩服,

高兴,铁路就造起来。--中国人是向来排斥外人的,然而现在却渐渐有人跑到他那里去唱

老调子了,还说道:“孔夫子也说过,‘道不行,乘桴浮于海。’〔8〕所以外人倒是好

的。”外国人也说道:“你家圣人的话实在不错。”

倘照这样下去,中国的前途怎样呢?别的地方我不知道,只好用上海来类推。上海是:

最有权势的是一群外国人,接近他们的是一圈中国的商人和所谓读书的人,圈子外面是许多

中国的苦人,就是下等奴才。将来呢,倘使还要唱着老调子,那么,上海的情状会扩大到全

国,苦人会多起来。因为现在是不像元朝清朝时候,我们可以靠着老调子将他们唱完,只好

反而唱完自己了。这就因为,现在的外国人,不比蒙古人和满洲人一样,他们的文化并不在

我们之下。

那么,怎么好呢?我想,唯一的方法,首先是抛弃了老调子。旧文章,旧思想,都已经

和现社会毫无关系了,从前孔子周游列国的时代,所坐的是牛车。现在我们还坐牛车么?从

前尧舜的时候,吃东西用泥碗,现在我们所用的是甚么?所以,生在现今的时代,捧着古书

是完全没有用处的了。

但是,有些读书人说,我们看这些古东西,倒并不觉得于中国怎样有害,又何必这样决

绝地抛弃呢?是的。然而古老东西的可怕就正在这里。倘使我们觉得有害,我们便能警戒

了,正因为并不觉得怎样有害,我们这才总是觉不出这致死的毛病来。因为这是“软刀

子”。这“软刀子”的名目,也不是我发明的,明朝有一个读书人,叫做贾凫西〔9〕的,

鼓词里曾经说起纣王,道:“几年家软刀子割头不觉死,只等得太白旗悬才知道命有差。”

我们的老调子,也就是一把软刀子。

中国人倘被别人用钢刀来割,是觉得痛的,还有法子想;倘是软刀子,那可真是“割头

不觉死”,一定要完。

我们中国被别人用兵器来打,早有过好多次了。例如,蒙古人满洲人用弓箭,还有别国

人用枪炮。用枪炮来打的后几次,我已经出了世了,但是年纪青。我仿佛记得那时大家倒还

觉得一点苦痛的,也曾经想有些抵抗,有些改革。用枪炮来打我们的时候,听说是因为我们

野蛮;现在,倒不大遇见有枪炮来打我们了,大约是因为我们文明了罢。现在也的确常常有

人说,中国的文化好得很,应该保存。那证据,是外国人也常在赞美。这就是软刀子。用钢

刀,我们也许还会觉得的,于是就改用软刀子。我想:叫我们用自己的老调子唱完我们自己

的时候,是已经要到了。

中国的文化,我可是实在不知道在那里。所谓文化之类,和现在的民众有甚么关系,甚

么益处呢?近来外国人也时常说,中国人礼仪好,中国人肴馔好。中国人也附和着。但这些

事和民众有甚么关系?车夫先就没有钱来做礼服,南北的大多数的农民最好的食物是杂粮。

有什么关系?

中国的文化,都是侍奉主子的文化,是用很多的人的痛苦换来的。无论中国人,外国

人,凡是称赞中国文化的,都只是以主子自居的一部份。

以前,外国人所作的书籍,多是嘲骂中国的腐败;到了现在,不大嘲骂了,或者反而称

赞中国的文化了。常听到他们说:“我在中国住得很舒服呵!”这就是中国人已经渐渐把自

己的幸福送给外国人享受的证据。所以他们愈赞美,我们中国将来的苦痛要愈深的!

这就是说:保存旧文化,是要中国人永远做侍奉主子的材料,苦下去,苦下去。虽是现

在的阔人富翁,他们的子孙也不能逃。我曾经做过一篇杂感,大意是说:“凡称赞中国旧文

化的,多是住在租界或安稳地方的富人,因为他们有钱,没有受到国内战争的痛苦,所以发

出这样的赞赏来。殊不知将来他们的子孙,营业要比现在的苦人更其贱,去开的矿洞,也要

比现在的苦人更其深。”〔10〕这就是说,将来还是要穷的,不过迟一点。但是先穷的苦

人,开了较浅的矿,他们的后人,却须开更深的矿了。我的话并没有人注意。他们还是唱着

老调子,唱到租界去,唱到外国去。但从此以后,不能像元朝清朝一样,唱完别人了,他们

是要唱完了自己。

这怎么办呢?我想,第一,是先请他们从洋楼,卧室,书房里踱出来,看一看身边怎么

样,再看一看社会怎么样,世界怎么样。然后自己想一想,想得了方法,就做一点。“跨出

房门,是危险的。”自然,唱老调子的先生们又要说。然而,做人是总有些危险的,如果躲

在房里,就一定长寿,白胡子的老先生应该非常多;但是我们所见的有多少呢?他们也还是

常常早死,虽然不危险,他们也胡涂死了。

要不危险,我倒曾经发见了一个很合式的地方。这地方,就是:牢狱。人坐在监,牢里

便不至于再捣乱,犯罪了;救火机关也完全,不怕失火;也不怕盗劫,到牢狱里去抢东西的

强盗是从来没有的。坐监是实在最安稳。

但是,坐监却独独缺少一件事,这就是:自由。所以,贪安稳就没有自由,要自由就总

要历些危险。只有这两条路。那一条好,是明明白白的,不必待我来说了。

现在我还要谢诸位今天到来的盛意。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七年三月(?)广州《国民新闻》副刊《新时代》,同年

五月十一日汉口《中央日报》副刊第四十八号曾予转载。

〔2〕“特别国情”一九一五年袁世凯阴谋复辟帝制时,他的宪法顾问美国人古德诺,

曾于八月十日北京《亚细亚日报》发表《共和与君主论》一文,说中国自有“特别国情”,

不适宜实行民主政治,应当恢复君主政体。这种谬论,曾经成为反动派阻挠民主改革和反对

进步学说的借口。

〔3〕“仍旧贯”语见《论语g先进》:“鲁人为长府,闵子骞曰!跃晒幔*之

何?何必改作!’”

〔4〕理学又称道学,是宋代周敦颐、程颢、程颐、朱熹等人阐释儒家学说而形成的唯

心主义思想体系。它认为“理”是宇宙的本体,把“三纲五常”等封建伦理道德说成是“天

理”,提出“存天理,灭人欲”的主张。

〔5〕王安石(1021-1086)字介甫,抚州临川(今属江西)人。北宋政治

家、文学家。他在宋神宗熙宁二年(1069)出任宰相,实行改革,推行均输、青苗、免

役、市贸、方田均税、保甲保马等新法,后因受大官僚、大地主的反对而失败。

〔6〕元朝将全国人分为四等:蒙古人最贵,色目人次之,汉人又次之,南人最贱。按

汉人指契丹、女贞、高丽和原金朝治下的北中国汉人;南人指南宋遗民。

〔7〕关于西洋人用神话哄骗非洲土人的事,参看《热风g随感滤氖贰*

〔8〕“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语见《论语g公冶长》玻埂场〖仲煳鳎ㄔ迹保*92-

1674)字应宠,号木皮散人,山东曲阜人,明代遗民、鼓词作家。这里所引的话见于明

亡后他作的《木皮散人鼓词》中关于周武王灭商纣王的一段:“多亏了散宜生定下胭粉计,

献上个兴周灭商的女娇娃;……他爷们(按指周文王、武王父子等)昼夜商议行仁政,那纣

王胡里胡涂在黑影爬;几年家软刀子割头不觉死,只等得太白"缧*才知道命有差。”

〔10〕参看《华盖集续编g无花的蔷薇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