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上一页

由国学网络(guoxue.com)下载,注释在文末

 

上海通信

小峰兄:

别后之次日,我便上车,当晚到天津。途中什么事也没有,不过刚出天津车站,却有一

个穿制服的,大概是税吏之流罢,突然将我的提篮拉住,问道“什么?”我刚答说“零用什

物”时,他已经将篮摇了两摇,扬长而去了。幸而我的篮里并无人参汤榨菜汤或玻璃器皿,

所以毫无损失,请勿念。

从天津向浦口,我坐的是特别快车,所以并不嚣杂,但挤是挤的。我从七年前护送家眷

到北京〔2〕以后,便没有坐过这车;现在似乎男女分坐了,间壁的一室中本是一男三女的

一家,这回却将男的逐出,另外请进一个女的去。将近浦口,又发生一点小风潮,因为那四

口的一家给茶房的茶资太少了,一个长壮伟大的茶房便到我们这里来演说,“使之闻之”

〔3〕。其略曰:钱是自然要的。一个人不为钱为什么?然而自己只做茶房图几文茶资,是

因为良心还在中间,没有到这边(指腋下介)去!自己也还能卖掉田地去买枪,招集了土

匪,做个头目;好好地一玩,就可以升官,发财了。然而良心还在这里(指胸骨介),所以

甘心做茶房,赚点小钱,给儿女念念书,将来好好过活。……但,如果太给自己下不去了,

什么不是人做的事要做也会做出来!我们一堆共有六个人,谁也没有反驳他。听说后来是添

了一块钱完事。

我并不想步勇敢的文人学士们的后尘,在北京出版的周刊上斥骂孙传芳大帅。不过一到

下关,记起这是投壶〔4〕的礼义之邦的事来,总不免有些滑稽之感。在我的眼睛里,下关

也还是七年前的下关,无非那时是大风雨,这回却是晴天。赶不上特别快车了,只好趁夜

车,便在客寓里暂息。挑夫(即本地之所谓“夫子”)和茶房还是照旧地老实;板鸭,插

烧,油鸡等类,也依然价廉物美。喝了二两高粱酒,也比北京的好。这当然只是“我以

为”;但也并非毫无理由:就因为它有一点生的高粱气味,喝后合上眼,就如身在雨后的田

野里一般。

正在田野里的时候,茶房来说有人要我出去说话了。出去看时,是几个人和三四个兵背

着枪,究竟几个,我没有细数;总之是一大群。其中的一个说要看我的行李。问他先看那一

个呢?他指定了一个麻布套的皮箱。给他解了绳,开了锁,揭开盖,他才蹲下去在衣服中间

摸索。摸索了一会,似乎便灰心了,站起来将手一摆,一群兵便都“向后转”,往外走出去

了。那指挥的临走时还对我点点头,非常客气。我和现任的“有枪阶级”接洽,民国以来这

是第一回。我觉得他们倒并不坏;假使他们也如自称“无枪阶级”〔5〕的善造“流言”,

我就要连路也不能走。

向上海的夜车是十一点钟开的,客很少,大可以躺下睡觉,可惜椅子太短,身子必须弯

起来。这车里的茶是好极了,装在玻璃杯里,色香味都好,也许因为我喝了多年井水茶,所

以容易大惊小怪了罢,然而大概确是很好的。因此一共喝了两杯,看看窗外的夜的江南,几

乎没有睡觉。

在这车上,才通见满口英语的学生,才听到“无线电”“海底电”这类话。也在这车

上,才看见弱不胜衣的少爷,绸衫尖头鞋,口嗑南瓜子,手里是一张《消闲录》〔6〕之类

的小报,而且永远看不完。这一类人似乎江浙特别多,恐怕投壶的日子正长久哩。

现在是住在上海的客寓里了;急于想走。走了几天,走得高兴起来了,很想总是走来走

去。先前听说欧洲有一种民族,叫作“吉柏希”〔7〕的,乐于迁徙,不肯安居,私心窃以

为他们脾气太古怪,现在才知道他们自有他们的道理,倒是我胡涂。

这里在下雨,不算很热了。

鲁迅。八月三十日,上海。

AA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十月二日《语丝》周刊第九十九期。

〔2〕一九一九年十二月,鲁迅回绍兴接母亲等家眷到北京,同住八道湾。

〔3〕“使之闻之”语见《论语·阳货》:“孺悲欲见孔子,孔子辞以疾;将命者出

户,取瑟而歌:使之闻之。”〔4〕投壶古代宴会时的一种娱乐。宾主依次投矢壶中,负者

饮酒。《礼记·投壶》孔颖达注引郑玄的话,以为投壶是“主人与客燕饮讲论才艺之礼。”

孙传芳盘踞东南五省时,曾于一九二六年八月六日在南京举行过这种古礼。

〔5〕“无枪阶级”涵庐(高一涵)在《现代评论》第四卷第八十九期(一九二六年八

月二十一日)的《闲话》中说:“我二十四分的希望一般文人收起互骂的法宝,做我们应该

做的和值得做的事业。万一骂溜了嘴,不能收束,正可以同那实在不敢骂的人们,斗斗法

宝,就是到天桥走走,似乎也还值得些!否则既不敢到天桥去,又不肯不骂人,所以专将法

宝在开枪阶级的头上乱祭,那末,骂人诚然是骂人,却是高傲也难乎其为高傲罢。”按天桥

附近,是当时北京的刑场。〔6〕《消闲录》上海出版的一种无聊小报。一八九七年(清光

绪二十三年)十一月创刊,原名《消闲报》,一九○三年改为《消闲录》。

〔7〕吉柏希(Gypsy)通译吉卜赛。原居住印度北部的一个民族,十世纪时开始

向外迁移,流浪在欧洲、西亚、北非等地,大多靠占卜、歌舞等为生。

这半年我又看见了许多血和许多泪,然而我只有杂感而已。

泪揩了,血消了;

屠伯们逍遥复逍遥,

用钢刀的,用软刀〔1〕的。

然而我只有“杂感”而已。

连“杂感”也被“放进了应该去的地方”〔2〕时,我于是只有“而已”而已!

十月十四夜,校讫记。

AA

〔1〕软刀语出明朝遗民贾凫西所作的《木皮散人鼓词》:“几年家软刀子割头不觉

死,只等得太白旗悬才知道命有差。”这里借用“软刀子”来比喻现代评论派的反动言论。

〔2〕这是陈西滢在《致志摩》(一九二六年一月三十日《晨报副刊》)中攻击鲁迅的

话,参看本书《无花的蔷薇》第八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