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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上支日记

前几天会见小峰,谈到自己要在半农所编的副刊上投点稿,那名目是《马上日记》。小

峰怃然曰,回忆归在《旧事重提》〔2〕中,目下的杂感就写进这日记里面去……。

意思之间,似乎是说:你在《语丝》上做什么呢?--但这也许是我自己的疑心病。我

那时可暗暗地想:生长在敢于吃河豚的地方的人,怎么也会这样拘泥?政党会设支部,银行

会开支店,我就不会写支日记的么?因为《语丝》上须投稿,而这暗想马上就实行了,于是

乎作支日记。

六月二十九日晴。

早晨被一个小蝇子在脸上爬来爬去爬醒,赶开,又来;赶开,又来;而且一定要在脸上

的一定的地方爬。打了一回,打它不死,只得改变方针:自己起来。

记得前年夏天路过S州〔3〕,那客店里的蝇群却着实使人惊心动魄。饭菜搬来时,它

们先追逐着赏鉴;夜间就停得满屋,我们就枕,必须慢慢地,小心地放下头去,倘若猛然一

躺,惊动了它们,便轰的一声,飞得你头昏眼花,一败涂地。到黎明,青年们所希望的黎

明,那自然就照例地到你脸上来爬来爬去了。但我经过街上,看见一个孩子睡着,五六个蝇

子在他脸上爬,他却睡得甜甜的,连皮肤也不牵动一下。在中国过活,这样的训练和涵养工

夫是万不可少的。与其鼓吹什么“捕蝇”〔4〕,倒不如练习这一种本领来得切实。

什么事都不想做。不知道是胃病没有全好呢,还是缺少了睡眠时间。仍旧懒懒地翻翻废

纸,又看见几条《茶香室丛钞》〔5〕式的东西。已经团入字纸篓里的了,又觉得“弃之不

甘”,挑一点关于《水浒传》〔6〕的,移录在这里罢--宋洪迈《夷坚甲志》〔7〕十四

云:“绍兴二十五年,吴傅朋说除守安丰军,自番阳遣一卒往呼吏士,行至舒州境,见村民

穰穰,十百相聚,因弛担观之。其人曰,吾村有妇人为虎衔去,其夫不胜愤,独携刀往探虎

穴,移时不反,今谋往救也。久之,民负死妻归,云,初寻迹至穴,虎牝牡皆不在,有二子

戏岩窦下,即杀之,而隐其中以俟。少顷,望牝者衔一人至,倒身入穴,不知人藏其中也。

吾急持尾,断其一足。虎弃所衔人,踉蹡而窜;徐出视之,果吾妻也,死矣。虎曳足行数十

步,堕涧中。吾复入窦伺,牡者俄咆跃而至,亦以尾先入,又如前法杀之。妻冤已报,无憾

矣。乃邀邻里往视,舆四虎以归,分烹之。”案《水浒传》叙李逵沂岭杀四虎事,情状极相

类,疑即本此等传说作之。《夷坚甲志》成于乾道初(1165),此条题云《舒民杀四

虎》。

宋庄季裕《鸡肋编》〔8〕中云:“浙人以鸭儿为大讳。北人但知鸭羹虽甚热,亦无

气。后至南方,乃始知鸭若只一雄,则虽合而无卵,须二三始有子,其以为讳者,盖为是

耳,不在于无气也。”案《水浒传》叙郓哥向武大索麦稃,“武大道:‘我屋里又不养鹅

鸭,那里有这麦稃?’郓哥道:‘你说没麦稃,怎地栈得肥月耷月耷地,便颠倒提起你来也

不妨,煮你在锅里也没气?’武大道:‘含鸟猢狲!倒骂得我好。我的老婆又不偷汉子,我

如何是鸭?’……”鸭必多雄始孕,盖宋时浙中俗说,今已不知。然由此可知《水浒传》确

为旧本,其著者则浙人;虽庄季裕,亦仅知鸭羹无气而已。《鸡肋编》有绍兴三年(113

3)序,去今已将八百年。

元陈泰《所安遗集》《江南曲序》云:“余童艸时,闻长老言宋江事,未究其详。至治

癸亥秋九月十六日,过梁山泊,舟遥见一峰,霸雄跨,问之篙师,曰,此安山也,昔宋江

事处,绝湖为池,阔九十里,皆蕖荷菱芡,相传以为宋妻所植。宋之为人,勇悍狂侠,其党

如宋者三十六人。至今山下有分赃台,置石座三十六所,俗所谓‘去时三十六,归时十八

双’,意者其自誓之辞也。始予过此,荷花弥望,今无复存者,惟残香相送耳。因记王荆公

诗云:‘三十六陂春水,白头想见江南。’味其词,作《江南曲》以叙游历,且以慰宋妻种

荷之意云。(原注:曲因囊损无存。)”案宋江有妻在梁山泺中,且植芰荷,仅见于此;而

谓江勇悍狂侠,亦与今所传性格绝殊,知《水浒》故事,宋元来异说多矣。泰字志同,号所

安,茶陵人,延襱甲寅(1314),以《天马赋》中省试第十二名,会试赐乙卯科张起岩

榜进士第,由翰林庶吉士改授龙南令,卒官。至曾孙朴,始集其遗文为一卷。成化丁未,来

孙〔9〕铨等又并补遗重刊之。《江南曲》即在补遗中,而失其诗。近《涵芬楼秘笈》第十

集收金侃〔10〕手写本,则并序失之矣。“舟遥见一峰”及“昔宋江事处”二句,当有脱

误,未见别本,无以正之。

七月一日

晴。

上午,空六〔11〕来谈;全谈些报纸上所载的事,真伪莫辨。许多工夫之后,他走

了,他所谈的我几乎都忘记了,等于不谈。只记得一件:据说吴佩孚大帅在一处宴会的席上

发表,查得赤化的始祖乃是蚩尤,因为“蚩”“赤”同音,所以蚩尤即“赤尤”,“赤尤”

者,就是“赤化之尤”的意思;〔12〕说毕,合座为之“欢然”云。

太阳很烈,几盆小草花的叶子有些垂下来了,浇了一点水。田妈忠告我:浇花的时候是

每天必须一定的,不能乱;一乱,就有害。我觉得有理,便踌躇起来;但又想,没有人在一

定的时候来浇花,我又没有一定的浇花的时候,如果遵照她的学说,那些小花可只好晒死罢

了。即使乱浇,总胜于不浇;即使有害,总胜于晒死罢。便继续浇下去,但心里自然也不大

踊跃。下午,叶子都直起来了,似乎不甚有害,这才放了心。

灯下太热,夜间便在暗中呆坐着,凉风微动,不觉也有些“欢然”。人倘能够“超然象

外”〔13〕,看看报章,倒也是一种清福。我对于报章,向来就不是博览家,然而这半年

来,已经很遇见了些铭心绝品。远之,则如段祺瑞执政的《二感篇》,张之江督办的《整顿

学风电》〔14〕,陈源教授的《闲话》;近之,则如丁文江督办(?)的自称“书呆子”

演说〔15〕,胡适之博士的英国庚款答问〔16〕,牛荣声先生的“开倒车”论(见《现

代评论》七十八期)〔17〕,孙传芳督军的与刘海粟先生论美术书〔18〕。但这些比起

赤化源流考来,却又相去不可以道里计。今年春天,张之江督办明明有电报来赞成枪毙赤化

嫌疑的学生,而弄到底自己还是逃不出赤化。这很使我莫明其妙;现在既知道蚩尤是赤化的

祖师,那疑团可就冰释了。蚩尤曾打炎帝,炎帝也是“赤魁”。炎者,火德也,火色赤;帝

不就是首领么?所以三一八惨案,即等于以赤讨赤,无论那一面,都还是逃不脱赤化的名

称。

这样巧妙的考证天地间委实不很多,只记得先前在日本东京时,看见《读卖新闻》上逐

日登载着一种大著作,其中有黄帝即亚伯拉罕的考据〔19〕。大意是日本称油为“阿蒲

拉”(Abura),油的颜色大概是黄的,所以“亚伯拉”就是“黄”。至于“帝”,是

与“罕”形近,还是与“可汗”音近呢,我现在可记不真确了,总之:阿伯拉罕即油帝,油

帝就是黄帝而已。篇名和作者,现在也都忘却,只记得后来还印成一本书,而且还只是上

卷。但这考据究竟还过于弯曲,不深究也好。七月二日

晴。

午后,在前门外买药后,绕到东单牌楼的东亚公司闲看。这虽然不过是带便贩卖一点日

本书,可是关于研究中国的就已经很不少。因为或种限制,只买了一本安冈秀夫所作的《从

小说看来的支那民族性》〔20〕就走了,是薄薄的一本书,用大红深黄做装饰的,价一元

二角。

傍晚坐在灯下,就看看那本书,他所引用的小说有三十四种,但其中也有其实并非小说

和分一部为几种的。蚊子来叮了好几口,虽然似乎不过一两个,但是坐不住了,点起蚊烟香

来,这才总算渐渐太平下去。

安冈氏虽然很客气,在绪言上说,“这样的也不仅只支那人,便是在日本,怕也有难于

漏网的。”但是,“一测那程度的高下和范围的广狭,则即使夸称为支那的民族性,也毫无

应该顾忌的处所,”所以从支那人的我看来,的确不免汗流浃背。只要看目录就明白了:

一,总说;二,过度置重于体面和仪容;三,安运命而肯罢休;四,能耐能忍;五,乏同情

心多残忍性;六,个人主义和事大主义;七,过度的俭省和不正的贪财;八,泥虚礼而尚虚

文;九,迷信深;十,耽享乐而淫风炽盛。

他似乎很相信Smith的《ChineseCharacteristies》〔2

1〕,常常引为典据。这书在他们,二十年前就有译本,叫作《支那人气质》;但是支那人

的我们却不大有人留心它。第一章就是Smith说,以为支那人是颇有点做戏气味的民

族,精神略有亢奋,就成了戏子样,一字一句,一举手一投足,都装模装样,出于本心的分

量,倒还是撑场面的分量多。这就是因为太重体面了,总想将自己的体面弄得十足,所以敢

于做出这样的言语动作来。总而言之,支那人的重要的国民性所成的复合关键,便是这“体

面”。

我们试来博观和内省,便可以知道这话并不过于刻毒。相传为戏台上的好对联,是“戏

场小天地,天地大戏场”。大家本来看得一切事不过是一出戏,有谁认真的,就是蠢物。但

这也并非专由积极的体面,心有不平而怯于报复,也便以万事是戏的思想了之。万事既然是

戏,则不平也非真,而不报也非怯了。所以即使路见不平,不能拔刀相助,也还不失其为一

个老牌的正人君子。

我所遇见的外国人,不知道可是受了Smith的影响,还是自己实验出来的,就很有

几个留心研究着中国人之所谓“体面”或“面子”。但我觉得,他们实在是已经早有心得,

而且应用了,倘若更加精深圆熟起来,则不但外交上一定胜利,还要取得上等“支那人”的

好感情。这时须连“支那人”三个字也不说,代以“华人”,因为这也是关于“华人”的体

面的。

我还记得民国初年到北京时,邮局门口的扁额是写着“邮政局”的,后来外人不干涉中

国内政的叫声高起来,不知道是偶然还是什么,不几天,都一律改了“邮务局”了。外国人

管理一点邮“务”,实在和内“政”不相干,这一出戏就一直唱到现在。

向来,我总不相信国粹家道德家之类的痛哭流涕是真心,即使眼角上确有珠泪横流,也

须检查他手巾上可浸着辣椒水或生姜汁。什么保存国故,什么振兴道德,什么维持公理,什

么整顿学风……心里可真是这样想?一做戏,则前台的架子,总与在后台的面目不相同。但

看客虽然明知是戏,只要做得像,也仍然能够为它悲喜,于是这出戏就做下去了;有谁来揭

穿的,他们反以为扫兴。

中国人先前听到俄国的“虚无党”三个字,便吓得屁滚尿流,不下于现在之所谓“赤

化”。其实是何尝有这么一个“党”;只是“虚无主义者”或“虚无思想者”却是有的,是

都介涅夫〔22〕(I.Turgeniev)给创立出来的名目,指不信神,不信宗教,

否定一切传统和权威,要复归那出于自由意志的生活的人物而言。但是,这样的人物,从中

国人看来也就已经可恶了。然而看看中国的一些人,至少是上等人,他们的对于神,宗教,

传统的权威,是“信”和“从”呢,还是“怕”和“利用”?只要看他们的善于变化,毫无

特操,是什么也不信从的,但总要摆出和内心两样的架子来。要寻虚无党,在中国实在很不

少;和俄国的不同的处所,只在他们这么想,便这么说,这么做,我们的却虽然这么想,却

是那么说,在后台这么做,到前台又那么做……。将这种特别人物,另称为“做戏的虚无

党”或“体面的虚无党”以示区别罢,虽然这个形容词和下面的名词万万联不起来。

夜,寄品青〔23〕信,托他向孔德学校去代借《闾邱辨囿》〔24〕。

夜半,在决计睡觉之前,从日历上将今天的一张撕去,下面这一张是红印的。我想,明

天还是星期六,怎么便用红字了呢?仔细看时,有两行小字道:“马厂誓师再造共和纪念”

〔25〕。我又想,明天可挂国旗呢?……于是,不想什么,睡下了。

七月三日

晴。

热极,上半天玩,下半天睡觉。

晚饭后在院子里乘凉,忽而记起万牲园,因此说:那地方在夏天倒也很可看,可惜现在

进不去了。田妈就谈到那管门的两个长人,说最长的一个是她的邻居,现在已经被美国人雇

去,往美国了,薪水每月有一千元。

这话给了我一个很大的启示。我先前看见《现代评论》上保举十一种好著作,杨振声先

生的小说《玉君》即是其中的一种,理由之一是因为做得“长”。〔26〕我于这理由一向

总有些隔膜,到七月三日即“马厂誓师再造共和纪念”的晚上这才明白了:“长”,是确有

价值的。《现代评论》的以“学理和事实”并重自许,确也说得出,做得到。

今天到我的睡觉时为止,似乎并没有挂国旗,后半夜补挂与否,我不知道。

七月四日

晴。

早晨,仍然被一个蝇子在脸上爬来爬去爬醒,仍然赶不走,仍然只得自己起来。品青的

回信来了,说孔德学校没有《闾邱辨囿》。

也还是因为那一本《从小说看来的支那民族性》。因为那里面讲到中国的肴馔,所以也

就想查一查中国的肴馔。我于此道向来不留心,所见过的旧记,只有《礼记》里的所谓“八

珍”〔27〕,《酉阳杂俎》〔28〕里的一张御赐菜帐和袁枚名士的《随园食单》〔2

9〕。元朝有和斯辉的《饮馔正要》〔30〕,只站在旧书店头翻了一翻,大概是元版的,

所以买不起。唐朝的呢,有杨煜的《膳夫经手录》〔31〕,就收在《闾邱辨囿》中。现在

这书既然借不到,只好拉倒了。

近年尝听到本国人和外国人颂扬中国菜,说是怎样可口,怎样卫生,世界上第一,宇宙

间第n。但我实在不知道怎样的是中国菜。我们有几处是嚼葱蒜和杂合面饼,有几处是用

醋,辣椒,腌菜下饭;还有许多人是只能舐黑盐,还有许多人是连黑盐也没得舐。中外人士

以为可口,卫生,第一而第n的,当然不是这些;应该是阔人,上等人所吃的肴馔。但我总

觉得不能因为他们这么吃,便将中国菜考列一等,正如去年虽然出了两三位“高等华人”,

而别的人们也还是“下等”的一般。

安冈氏的论中国菜,所引据的是威廉士的《中国》〔32〕(《MiddleKing

dombyWilliams》),在最末《耽享乐而淫风炽盛》这一篇中。其中有这么一

段--“这好色的国民,便在寻求食物的原料时,也大概以所想像的性欲底效能为目的。从

国外输入的特殊产物的最多数,就是认为含有这种效能的东西。……在大宴会中,许多菜单

的最大部分,即是想像为含有或种特殊的强壮剂底性质的奇妙的原料所做。……”

我自己想,我对于外国人的指摘本国的缺失,是不很发生反感的,但看到这里却不能不

失笑。筵席上的中国菜诚然大抵浓厚,然而并非国民的常食;中国的阔人诚然很多淫昏,但

还不至于将肴馔和壮阳药并合。“纣虽不善,不如是之甚也。”〔33〕研究中国的外国

人,想得太深,感得太敏,便常常得到这样--比“支那人”更有性底敏感--的结果。安

冈氏又自己说--

“笋和支那人的关系,也与虾正相同。彼国人的嗜笋,可谓在日本人以上。虽然是可笑

的话,也许是因为那挺然翘然的姿势,引起想像来的罢。”

会稽至今多竹。竹,古人是很宝贵的,所以曾有“会稽竹箭”〔34〕的话。然而宝贵

它的原因是在可以做箭,用于战斗,并非因为它“挺然翘然”像男根。多竹,即多笋;因为

多,那价钱就和北京的白菜差不多。我在故乡,就吃了十多年笋,现在回想,自省,无论如

何,总是丝毫也寻不出吃笋时,爱它“挺然翘然”的思想的影子来。因为姿势而想像它的效

能的东西是有一种的,就是肉苁蓉〔35〕,然而那是药,不是菜。总之,笋虽然常见于南

边的竹林中和食桌上,正如街头的电干和屋里的柱子一般,虽“挺然翘然”,和色欲的大小

大概是没有什么关系的。

然而洗刷了这一点,并不足证明中国人是正经的国民。要得结论,还很费周折罢。可是

中国人偏不肯研究自己。安冈氏又说,“去今十余年前,有……称为《留东外史》〔36〕

这一种不知作者的小说,似乎是记事实,大概是以恶意地描写日本人的性底不道德为目的

的。然而通读全篇,较之攻击日本人,倒是不识不知地将支那留学生的不品行,特地费了力

招供出来的地方更其多,是滑稽的事。”这是真的,要证明中国人的不正经,倒在自以为正

经地禁止男女同学,禁止模特儿这些事件上。

我没有恭逢过奉陪“大宴会”的光荣,只是经历了几回中宴会,吃些燕窝鱼翅。现在回

想,宴中宴后,倒也并不特别发生好色之心。但至今觉得奇怪的,是在Y酰簦械*烂熟

的肴馔中间,夹着一盘活活的醉虾。据安冈氏说,虾也是与性欲有关系的;不但从他,我在

中国也听到过这类话。然而我所以为奇怪的,是在这两极端的错杂,宛如文明烂熟的社会

里,忽然分明现出茹毛饮血的蛮风来。而这蛮风,又并非将由蛮野进向文明,乃是已由文明

落向蛮野,假如比前者为白纸,将由此开始写字,则后者便是涂满了字的黑纸罢。一面制礼

作乐,尊孙读经,“四千年声明文物之邦”,真是火候恰到好处了,而一面又坦然地放火杀

人,奸淫掳掠,做着虽蛮人对于同族也还不肯做的事……全个中国,就是这样的一席大宴

会!

我以为中国人的食物,应该去掉煮得烂熟,萎靡不振的;也去掉全生,或全活的。应该

吃些虽然熟,然而还有些生的带着鲜血的肉类……。

正午,照例要吃午饭了,讨论中止。菜是:干菜,已不“挺然翘然”的笋干,粉丝,腌

菜。对于绍兴,陈源教授所憎恶的是“师爷”和“刀笔吏的笔尖”,我所憎恶的是饭菜。

《嘉泰会稽志》〔37〕已在石印了,但还未出版,我将来很想查一查,究竟绍兴遇着过多

少回大饥馑,竟这样地吓怕了居民,仿佛明天便要到世界末日似的,专喜欢储藏干物品。有

菜,就晒干;有鱼,也晒干;有豆,又晒干;有笋,又晒得它不像样;菱角是以富于水分,

肉嫩而脆为特色的,也还要将它风干……。听说探险北极的人,因为只吃罐头食物,得不到

新东西,常常要生坏血病;倘若绍兴人肯带了干菜之类去探险,恐怕可以走得更远一点罢。

晚,得乔峰〔38〕信并丛芜所译的布宁〔39〕的短篇《轻微的欷s[》稿,在上海

的一个书店里默默地躺了半年,这回总算设法讨回来了。

中国人总不肯研究自己。从小说来看民族性,也就是一个好题目。此外,则道士思想

(不是道教,是方士)与历史上大事件的关系,在现今社会上的势力;孔教徒怎样使“圣

道”变得和自己的无所不为相宜;战国游士说动人主的所谓“利”“害”是怎样的,和现今

的政客有无不同;中国从古到今有多少文字狱;历来“流言”的制造散布法和效验等等……

可以研究的新方面实在多。

七月五日

晴。

晨,景宋将《小说旧闻钞》的一部分理清送来。自己再看了一遍,到下午才毕,寄给小

峰付印。天气实在热得可以。

觉得疲劳。晚上,眼睛怕见灯光,熄了灯躺着,仿佛在享福。听得有人打门,连忙出去

开,却是谁也没有,跨出门去根究,一个小孩子已在暗中逃远了。

关了门,回来,又躺下,又仿佛在享福。一个行人唱着戏文走过去,余音袅袅,道,

“咿,咿,咿!”不知怎地忽然想起今天校过的《小说旧闻钞》里的强汝询〔40〕老先生

的议论来。这位先生的书斋就叫作求有益斋,则在那斋中写出来的文章的内容,也就可想而

知。他自己说,诚不解一个人何以无聊到要做小说,看小说。但于古小说的判决却从宽,因

为他古,而且昔人已经著录了。

憎恶小说的也不只是这位强先生,诸如此类的高论,随在可以闻见。但我们国民的学

问,大多数却实在靠着小说,甚至于还靠着从小说编出来的戏文。虽是崇奉关岳〔41〕的

大人先生们,倘问他心目中的这两位“武圣”的仪表,怕总不免是细着眼睛的红脸大汉和五

绺长须的白面书生,或者还穿着绣金的缎甲,脊梁上还插着四张尖角旗。

近来确是上下同心,提倡着忠孝节义了,新年到庙市上去看年画,便可以看见许多新制

的关于这类美德的图。然而所画的古人,却没有一个不是老生,小生,老旦,小旦,末,

外,花旦……。

七月六日

晴。

午后,到前门外去买药。配好之后,付过钱,就站在柜台前喝了一回份。其理由有三:

一,已经停了一天了,应该早喝;二,尝尝味道,是否不错的;三,天气太热,实在有点口

渴了。

不料有一个买客却看得奇怪起来。我不解这有什么可以奇怪的;然而他竟奇怪起来了,

悄悄地向店伙道:“那是戒烟药水罢?”

“不是的!”店伙替我维持名誉。

“这是戒大烟的罢?”他于是直接地问我了。

我觉得倘不将这药认作“戒烟药水”,他大概是死不瞑目的。人生几何,何必固执,我

便似点非点的将头一动,同时请出我那“介乎两可之间”的好回答来:“唔唔……。”

这既不伤店伙的好意,又可以聊慰他热烈的期望,该是一帖妙药。果然,从此万籁无

声,天下太平,我在安静中塞好瓶塞,走到街上了。

到中央公园〔42〕,径向约定的一个僻静处所,寿山〔43〕已先到,略一休息,便

开手对译《小约翰》〔44〕。这是一本好书,然而得来却是偶然的事。大约二十年前,我

在日本东京的旧书店头买到几十本旧的德文文学杂志,内中有着这书的绍介和作者的评传,

因为那时刚译成德文。觉得有趣,便托丸善书店去买来了;想译,没有这力。后来也常常想

到,但总为别的事情岔开;直到去年,才决计在暑假中将它译好,并且登出广告去,而不料

那一暑假过得比别的时候还艰难。今年又记得起来,翻检一过,疑难之处很不少,还是没有

这力。问寿山可肯同译,他答应了,于是开手;并且约定,必须在这暑假期中译完。

晚上回家,吃了一点饭,就坐在院子里乘凉。田妈告诉我,今天下午,斜对门的谁家的

婆婆和儿媳大吵了一通嘴。据她看来,婆婆自然有些错,但究竟是儿媳妇太不合道理了。问

我的意思,以为何如。我先就没有听清吵嘴的是谁家,也不知道是怎样的两个婆媳,更没有

听到她们的来言去语,明白她们的旧恨新仇。现在要我加以裁判,委实有点不敢自信,况且

我又向来并不是批评家。我于是只得说:这事我无从断定。

但是这句话的结果很坏。在昏暗中,虽然看不见脸色,耳朵中却听到:一切声音都寂然

了。静,沉闷的静;后来还有人站起,走开。

我也无聊地慢慢地站起,走进自己的屋子里,点了灯,躺在床上看晚报;看了几行,又

无聊起来了,便碰到东壁下去写日记,就是这《马上支日记》。

院子里又渐渐地有了谈笑声,谠论声。

今天的运气似乎很不佳:路人冤我喝“戒烟药水”,田妈说我……。她怎么说,我不知

道。但愿从明天起,不再这样。AA

〔1〕本篇最初连续发表于一九二六年七月十二日、二十六日,八月二日、十六日《语

丝》周刊第八十七、八十九、九十、九十二期。〔2〕《旧事重提》鲁迅散文集《朝花夕

拾》各篇最初在《莽原》半月刊上发表时的总名。

〔3〕S州指河南陕州。一九二四年七、八月间,鲁迅曾应陕西教育厅和西北大学的邀

请到西安讲学,往返都经过这里。〔4〕鼓吹什么“捕蝇”当时北京有些团体和学校提倡捕

蝇活动,有的举办捕蝇比赛会,有的出资以发动贫苦小孩捕蝇出卖。〔5〕《茶香室丛钞》

俞樾所著笔记,共四集,一○六卷。俞樾(1821-1907),字荫甫,号曲园,浙江

德清人,清代学者。

〔6〕《水浒传》长篇小说,明代施耐庵著。〔7〕洪迈(1123-1202)字景

庐,鄱阳(今江西波阳)人,宋代文学家。《夷坚甲志》,是他所著的笔记小说,原为正

集、支案、三集、四集,共四二○卷;现在留传下来的,以张元济校辑本二○六卷为较完

善。这里所引的一条,出正集甲志第十四卷。〔8〕庄季裕名绰,字季裕,宋代山西清源

(今属清徐)人。《鸡肋编》,是他所著的笔记,内容多述轶闻旧事,凡三卷。这里所引的

一条,出于该书卷中。

〔9〕来孙玄孙的儿子。自本身下数为第六代。〔10〕《涵芬楼秘笈》商务印书馆编

印的一套丛书,共出十集。涵芬楼,商务印书馆存放善本图书的藏书楼名。金侃,字亦陶,

苏州人,清代藏书家。

〔11〕空六即陈廷璠,陕西雩阝县(今户县)人,北京大学毕业。当时任北京世界语

专门学校教务主任。

〔12〕蚩尤我国古代传说中的九黎族酋长。《史记·五帝本纪》:“蚩尤作乱,不用

帝命,于是黄帝乃征师诸侯,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遂禽杀蚩尤。”一九二六年六月,北洋

军阀吴佩孚为了宣传“讨赤”,曾经在北京怀仁堂的一次宴会上发表谬论说:“赤化之源,

为黄帝时之蚩尤,以蚩赤同音,蚩尤即赤化之祖。”(据《向导》周报第一六一期“寸铁”

栏)

〔13〕“超然象外”语出唐代司空图《诗品》:“超以象外,得其环中。”原意是形

容诗歌的“雄浑”的风格,这里是对人生社会漠不关心的意思。

〔14〕张之江河北盐山人,国民军将领之一,当时任西北边防督办。关于他的《整顿

学风电》,参看本卷第271页注〔7〕。〔15〕丁文江(1887-1936)字在

君,江苏泰兴人,地质学家,政学系政客。一九二六年四月,孙传芳任命他为淞沪商埠总

办;五月二十八日,他在上海各团体欢迎会上发表演说,其中有“鄙人为一书呆子,一大傻

子,决不以做官而改变其面目”等语。(见一九二六年五月二十九日上海《新闻报》)

〔16〕一九二六年六月十九日,复旦通信社记者访问英国庚款委员会华方委员胡适,

就英国退还庚款用途提出问题。记者问:“庚款用途已否决定?”胡答:“已经决定。”又

问:“决定系作何项用途?”胡答:“此时不能宣布。”又问:“究竟于中国有无利益?”

胡答:“以余个人之观察,甚觉满意。”等等。(见一九二六年六月二十日北京《晨报》)

〔17〕牛荣声事迹不详。他在《现代评论》第三卷第七十八期(一九二六年六月五日)发

表《“开倒车”》一文,为反动派的言行作辩护,其中说:“今人说某人是‘开倒车’,某

事是‘开倒车’,并不见得某人便真腐败,守旧,某事便真不合现代的潮流。也许是因为说

话的人有了主观的偏见,也许是他太急进,也许是他的见解根本错误。即如现在急进派骂稳

健派为‘开倒车’,照他们的主张,必须把知识阶级打倒,把一切社会制度根本推翻,方不

是‘开倒车’。”〔18〕孙传芳(1885-1935)字馨远,山东历城人,北洋直系

军阀。曾任浙江督军,一九二六年夏他盘踞苏浙等地时,曾下令禁止上海美术专门学校西洋

画系用模特儿,并一再写信给该校校长刘海粟,以为模特儿有违中国的“衣冠礼教”,必须

严禁。如他在六月三日的一封信中说:“生人模型,东西洋固有此式,惟中国则素重礼教,

四千年前,轩辕衣裳而治,即以裸裎袒裼为鄙野。……模特儿止为西洋画这一端,是西洋画

之范围必不以缺此一端而有所不足,……亦何必求全召毁,俾淫画淫剧易于附会。”(见一

九二六年六月十日上海《新闻报》)

〔19〕亚伯拉罕(Abraham)犹太族的始祖,约当公元前二千年自迦勒底迁居

迦南(见《旧约·创世记》)。这里所说黄帝即亚伯拉罕的考据,是日本佐佐木照山在一篇

关于《穆天子传》的文章中所发的怪论。

〔20〕《从小说看来的支那民族性》一九二六年四月东京聚芳阁出版,是一本诬蔑中

国民族的书。

〔21〕Smith斯密斯(1845-1932),美国传教士,曾居留中国五十余

年。他所著的《中国人气质》一书,有日本爱江保译本,一八九六年东京博文馆出版。

〔22〕都介涅夫(W.c.TypKSZST,1818-1883)通译屠格姆颍砉

骷摇*这里是指他的长篇小说《父与子》中的巴扎洛夫类型的人物。

〔28〕品青即王品青。参看本卷第193页注〔12〕。〔24〕《闾邱辨囿》丛书

名。清代顾嗣立辑,共收书十种。〔25〕“马厂誓师再造共和纪念”一九一七年七月张勋

扶持溥仪复辟,事前曾得到段祺瑞的默契。段祺瑞原想利用张勋来解散国会,推倒总统黎元

洪;但复辟事起,全国人民一致反对,他便转而以拥护共和为名,于七月三日在天津西南面

的马厂誓师,出兵讨伐张勋。张勋失败后,北洋政府曾规定这天为“马厂誓师再造共和纪念

日”。〔26〕《现代评论》第三卷第七十一、七十二期(一九二六年四月十七日、二十四

日)刊载陈西滢所作《闲话》,列举他认为是“中国新出有价值的书”共十一种,其中举

《玉君》为长篇小说的代表说:“要是没有杨振声先生的《玉君》,我们简直可以说没有长

篇小说。”《玉君》,现代社文艺丛书之一,一九二五年出版。〔27〕“八珍”用八种烹

调方法制成的食品。据《礼记·内则》,“八珍”的名目是:“淳熬、淳母、炮、"F珍、

渍、熬、糁、肝膋。”〔28〕《酉阳杂俎》段成式著,二十卷,续集十卷。内容多记秘书

异事,为唐代笔记小说中最著名的一种;御赐菜帐见卷一《忠志》篇。段成式(?-86

3),字柯古,齐州临淄(今山东临淄)人,唐代文学家。

〔29〕《随园食单》袁枚著,四卷。袁权(1716-1798),字子才,浙江钱

塘(今杭州)人,清代诗人。曾任江苏溧水、江浦、江宁等县知县,退职后筑随园于江宁城

西小仓山,故又号随园。〔30〕《饮馔正要》应作《饥膳正要》,元代和斯辉著,三卷。

和斯辉在元仁宗延襱间(1314-1320)曾任饮膳太医,该书的内容便是记载关于饮

膳卫生和育婴妊娠等的知识。

〔31〕《膳夫经手录》唐代杨煜著,四卷。书成于唐宣宗大中十年(1056)。杨

煜(《新唐书》作阳晔),曾任巢县县令。〔32〕威廉士(S.W.Williams,

1812-1884)美国传教士,曾在美国驻华领事馆任职。《中国》一书出版于一八七

九年。〔33〕“纣虽不善,不如是之甚也。”语出《论语·子张》:(子贡曰)“纣之不

善,不如是之甚也。”纣,商代最后一个君主。〔34〕“会稽竹箭”语出《尔雅·释

地》:“东南之美者,有会稽之竹箭焉。”

〔35〕肉苁蓉一年生寄生草本植物,茎肉质,高尺余,形如短柱。李时珍《本草纲

目》说:“此物补而不峻,故有从容之号,从容,和缓之貌。”

〔36〕《留东外史》不肖生(向恺然)著。是一部描写清末我国留日学生生活的类似

“黑幕小说”的作品。

〔37〕《嘉泰会稽志》宋代施宿著,二十卷。宋宁宗嘉泰元年(1201)完成,故

名。一九二六年夏绍兴周肇祥等据清嘉庆间采鞠轩刊本影印。施宿,字武子,浙江吴兴人,

曾任绍兴府通判。〔38〕乔峰周建人,字乔峰,鲁迅的三弟,生物学家。曾任商务印书馆

编辑。译有达尔文《种的起源》、生物学论文选集《进化与退化》;著有《生物进化浅

说》、《略讲关于鲁迅的事情》等。〔39〕丛芜韦丛芜(1905-1978),安徽霍

丘人,未名社成员。布宁(W.\u65294.UdZPZ,1870-1953),*忠肫涯砉∷导摇

J赂命后侨居国外,后死于巴黎。

〔40〕强汝询(1824-1894)字荛叔,江苏溧阳人,清咸丰举人。著有《求

益斋文集》。他在《佩雅堂书目小说类序》中说,做小说是“敝神劳思,取媚流俗,甘为识

者所耻笑,甚矣其不自重也!……魏晋以来小说,传世既久,余家亦间有之,其辞或稍雅

驯,姑列于目;而论其失,以为后戒焉。”参看《小说旧闻钞·禁黜》。〔41〕关岳指关

羽和岳飞。过去封建统治者把他们作为忠义的化身,建立专祠奉祀。民国三年(191

4),袁世凯政府下令以关羽、岳飞合祀。以后,北洋政府也不断地祭祀关岳。

〔42〕中央公园今北京中山公园。

〔43〕寿山齐寿山(1881-1965),名宗颐,河北高阳人,德国柏林大学毕

业,曾任北洋政府教育部佥事、视学。〔44〕《小约翰》长篇童话,荷兰望·蔼覃著。鲁

迅译本收入《未名丛刊》,一九二八年一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