境界与休闲
 

    □胡伟希

      ——《人类思想史中的休闲》读后

        休闲与人类的历史一样古老,唯其如此,它成为思想史的一道话
      题。然而,何为休闲,休闲与人类生活的关系如何,却是历史上引起
      长久纷争的公案。《人类思想史中的休闲》的特色在于:它以“休闲”
      为中心,重构了一部人类的思想史,于是我们发现,对休闲的认识其
      实是对于人类自身的认识;人类正是在“休闲”中,对得以发现自身,
      了解生活的目标、存在的意义;也只有“休闲”,才能引导人类突破
      它的有限性而到达超越之境。 
        休闲不等于“空闲”。空闲指有多余的、供自己随意支配的时间。
      原始人的空闲可谓多矣,然而这是在物质资料极度匮乏之下的空闲;
      人们无所事事,他们想逃避这空闲,因为这空闲不能满足他们对基本
      生活资料的需要。同样,在社会生产力极大提高与科技飞速发展的今
      天,社会必要劳动时间越来越短,人们的空闲时间越来越多,但人们
      并不因此而越来越“休闲”,相反,人们整天沉醉在物欲享受和感官
      刺激之中,空余时间再多,也无法满足他们“逐物”的欲望;就是说,
      物理意义上的“空闲”,并不能给他们带来真正意义上的“满足”。
        那么,到底什么是“休闲”呢?作者认为,对“休闲”有真正意
      义上的了解的,是古希腊人。曾经将人定义为“政治的动物”的希腊
      哲人亚里士多德,就这样来谈论“休闲”:摆脱必然性是终身的事情,
      它不是远离工作或任何必需性事务的短暂间歇。对于亚里士多德来说,
      休闲是终身的,而不是指一个短暂的期间。与亚里士多德同时代的哲
      学家还这样认为:休闲不仅仅是摆脱必然性,也不是我们能够选择做
      什么的一段时间,而是实现文化理想的一个基本要素:知识引导着符
      合道德的选择和行为,而这些东西反过来又引出了真正的愉快和幸福。
      灵魂的高尚、与神圣事物的联系,等等,正是这些理想孕育了休闲哲
      学。亚里士多德甚至还提倡“哲学家首先要做的是论证那些休闲之人
      自由地从事的高层次活动的合理性”,尽管亚里士多德的说法反映了
      奴隶制时代“自由人”的偏见,作者认为,亚里士多德将休闲视为
      “对必然性的摆脱”这一说法,还是经得起历史的推敲与时间的检验
      的。 
        看来,“休闲”一词意义的异化,是基督教文明兴起之后,尤其
      是近代工业文明兴盛以后的事情。基督教会有关于“礼拜日”的规定,
      只有这一天,人们才停止劳作,得以休息和去祭奉上帝,由此开始了
      日常生活与休闲活动的分离。而宗教改革以后,新教伦理强调“工作
      伦理”,休闲如同“浪费时间”一样,成了一个贬义词。而工业革命
      以后出现的“经济崇拜”和“效率崇拜”浪潮,更强化了人们追求效
      率的念头,以至人们也像利用各种资源一样地去利用空闲时间,空闲
      时间要么是成为恢复体力与脑力疲乏,以便更有效率地工作的手段,
      要么人们在空闲时间拼命地追求各种刺激和放纵自己,以致空闲时间
      的利用也如同劳作一样的匆忙和紧张。即使如此,近代以来,力图恢
      复希腊人关于“休闲”之古义的声音仍不绝于耳。 
        本书从西方思想史出发,对休闲概念所作的历史考察是颇有意义
      的,尤其是,它将休闲视为“自由”与“哲学”的代名词,认为对休
      闲的认识其实就是对自由与哲学的认识。对此我深以为然。但我认为,
      既然是从整个人类思想史的角度来谈论休闲,就不可能也不应该不接
      触到东方民族,尤其是中国民族的休闲思想与理论;而对东方,以及
      中国思想的隔阂,可能是本书的欠缺之一。在我看来,中国的休闲传
      统与休闲智慧不仅可以与西方的休闲思想相媲美,而且中国人的休闲
      理论具有它自己的特色。与长期以来形成的西方休闲理论中将休闲与
      空闲等同起来,以及将工作与休闲截然而分的传统不同,中国人的休
      闲观念其实是一种“境界”。境界者,对生活的觉解之谓也。有什么
      样的觉解,就有什么样的境界。而真正的休闲境界可以说是一种与万
      物合一、消除了人我分别、内外分别的精神境界。达到这个境界的人,
      他可以上下与天地同游,可以泯物我、齐生死。这就也是庄子最早所
      提出来的“逍遥游”,也是孔子所说的“从心所欲而不越距”的自由。
      后来的中国哲学,无论是儒家、道家或佛家,在某种意义上说,都是
      在探讨与建构以境界为中心的休闲理论。休闲或者说境界在中国哲学
      中的地位之所以重要,是与中国哲学的价值论或意义论取向相一致的。
      如果说在西方哲学或思想史的发展中,后来休闲观念一度与空闲观念
      难舍难分,这与西方哲学自柏拉图以后本体与现象二分的思维致思方
      式相一致的话,那么,在中国哲学传统中,则始终是体用不分、即体
      即用。唯其如此,中国的境界理论也就没有此岸与彼岸的区分、自由
      与必然的区分、休闲与工作的二分。故中国的境界理论始终没有像西
      方的休闲理论那样处于自由与必然、超越与现实的对立之中。就这种
      意义上说,中国哲学中的境界理论,不但显示出中国人的人生智慧,
      而且对西方休闲理论所面临问题的解决不无启迪。 
        过一种真正意义上的休闲生活,其实就是过一种真正意义上的自
      由生活。人类近代以来所谓争取的自由,充其量只是“外部自由”。
      这种外部自由固然相当重要,但它只是实现真正的自由———休闲的
      手段与工具而已,但莫忘记休闲才是自由之本真。在当代物质生活已
      经普遍富裕,尤其是在某些已经建立了政治民主体制的国度,人们是
      否就已获得了真正的自由呢?答案是还没有。固而,人类争取自由的
      道路还很遥远。尽管如此,它是一个目标。如何理解与接近这个目标,
      是21世纪人类关注的头等大事。我想,在这个时刻,《国外休闲理论
      研究丛书》的面世,尤其是《人类思想史中的休闲》从思想史的角度
      对休闲观念的历史考察,是有积极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