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我思故我在
这个题目是我看了朱学勤《书斋里的革命》后,在扉页信手写下的一
句话,虽然它是这么的缺少逻辑性--既然是一片废墟,何来天窗可开呢?
但是我觉得,看完他的文字,在我的眼前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因为
那颓败的废墟上有一扇窗户被打开了,温暖的阳光和空气,和那震撼人心
灵的话语蓦然倾泻进了我的世界。
于是那孤独的,寂寞的,被限制着的绝望的感受消失了。
我终于突破了自己的某些障碍,恢复了对现实空间真实层面的认知和
把握,虽然我知道,那也许仍旧是并不合理的存在。
但是我听见一个叫朱学勤的精疲力竭的呼喊穿过那颓败的废墟,穿透
我的身体和灵魂:
"书斋里的……革命!"这也是到此为止我们所能喊出的唯一的"革命口
号"了!
看他的书,除了少数的几篇,没有感觉轻松的。虽然内容都是很接近
生活的事件,思考却是挣脱了由于传统和"悠久历史"而固化了的政治的种
种束缚,避开了那个无所不在的黑手的干扰,多少也超越了人自身的某些
限制和那些无法避免的缺憾,这是独立的人的思考,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真
诚的关怀和爱,当然也不乏理性的光辉。这是我们的社会,我们的政治,
我们和他人的生活之间所一直缺少的东西。现在"他们"看到了,而且有必
要让大家都看到!朱学勤就是在做这样有意义的事情,所以他开始了"革命"
。
《小概率事件》是这本书中几篇具有散文化气息的文章之一,是对于
不可预知的世界的奇怪的感受(还有《平静的坏心情》,《与友人书》等,
都表达了自己无法把握的眩目般的困惑,被隔绝的断裂般的感受,漂泊的
心态,这是真实到触目惊心的独白!)
其实这也是我们有时候对于历史的直观印象,某些"小概率事件"往往
会起到异乎寻常的大作用,你目瞪口呆也好,匪夷所思也好,事实总是胜
于雄辩,"它们"改写了历史。只要你不用固步自封的眼光,你会发现,除
了我们自以为是的那些"规律"--其实不过是认识的规律而不是"人定胜天"
的秘诀,其余都是无法把握的各样因素,尤其是人的情感好恶,有时候是
游离于理性之外的。而无论是规矩还是规律,都有它自身无法超越的局限
。所以才需要我们不断地去打破那些已经建立起来的虚假牌坊和华丽偶像,
恢复它们本来的面目,毫无遮拦和伪饰,从而直面人生和世界。
我们要前进,就不可避免要有所抛弃和焚毁。即所谓摧毁一个旧世界,
建设一个新世界。
关键是如何摧毁,如何建设,由谁来建设的问题。
"历史的链条"并非总是那么清晰可辨,那些脆弱的环节,那些脱落的
部分,总是被人为地安插而变得看起来完美一些--这就是中国的历史。某
些"小概率事件"不是被夸大,就是被抹煞了,当然也包括那些沉默然而站
立着的人,在人们的视野中挖去了。
当然,我没有想到这样憨厚,朴实,甚至有一些笨拙的人,会有如此
压抑着的愤怒,如此细腻到不忍触痛的忧伤。比如《平静的怀心情》,那
种平静中的预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可是山雨始终不会到来!通过
一系列毫不相干的符号,"括号"和"缺席者"的象征,"开始"和"死亡","友
谊"与"知识分子"等等,隐晦或直接地叙述出来。我觉得这是深入他的内心
世界的一条通道。让我看到了一个知识分子的忧伤和苦闷,关怀和实践。
《访美五题》,对我的震动是前所未有的,也是触目惊心的,我也曾
经无法接受两种文化、体制之间的这种冲突,很自然地以自己所接受的"标
准性"的框框来衡量和评价一切了--其实我们是多么容易被世俗观念和虚假
道德欺骗的一种动物呀!像那些在深井中自鸣得意的青蛙!要知道,我们
的"标准"未必就是他们的标准,也未必就是完满到无可挑剔的标准和原则
。所以,在那些轰然倒塌的废墟上面,朱老先生为我打开了一扇天窗。而
先前那些出国的学习或者考察的人为什么对此视而不见呢?是没有看到,
还是根本就看不到--因为政治或者别的什么盲点遮蔽和隐瞒了一切?
"谁有权力来制定记忆版本?是政府么?政府没有这个权力,它没有教
育部,因此也没有统一的教科书。是历史学家么?他们可以各抒己见,但
是同样没有权利规定一个统一的记忆版本。
"谁是谁非也许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谁都可以拥有自己的记忆版本。"
对于这些东西,我先前只有一些理念上的认识和感触,从来也没有美国这
样生动的例子,但是现在我看到了,而且如此的切近。虽然我们的国家对
此却离得如此的遥远。
其实何止是对历史,甚至是对于人们的思维和想象力都给界定了,限
制住了,然后就是如那只被蒙上眼睛的驴子,在有限的空间里兜着圈子,
毫不知觉石磨的沉重--高压政治培养出了这样的习惯和心态。我们的教育,
我们的制度,我们并不合理的现实,无不是滴着鲜血的例证。对此,每一
个有责任心和良知的知识分子,学者,政客,甚或贫民百姓,应该怎么看
和想?怎样说和做呢?
现在的现实是只有极少数如朱学勤这样的人在呼吁,在呐喊和身体力
行。
这是叫我感动的事情。
对于"思想史上的失踪者",不纯粹是个人的原因,因为物质的利诱而
改变方向,更多的是社会的原因,他们无法正常地生存,没有合理的空间
和土壤,所有的这一切都形成一种情势,逼迫着人们不得不做出屈从于理
性的"正确的选择"。
而对于那些"科班"出身的家伙的评价,我觉得非常准确,如果他们比
那些游离于正统学术之外的"思想家"高明,我倒觉得奇怪了,那不是我们
的现实,那是国外的。我们的教育,除了垄断和强制,除了单纯复制几本
腐烂变质的所谓"经书"和经书一样的思想到人们的脑袋里,制造一些木乃
伊和半死的僵尸,它还有什么是活跃的,是充满生命力的么?那些终生为
一己私利忙忙碌碌的人,有几个是具有独立思想和精神境界的人呢?
所以我们的思想和思想家,不是这样失踪,就是这样被改造。
"逝者如斯夫!"但愿不总是这样!
《岂有文章觉天下》中,有更加明确的思考和批判,卢梭《社会契约
论》中对于社会及其"契约"的关系论述,实在是触目惊心的,准确而残忍
地刺中了我们社会的要害。
"……这一由全体个人的结合所形成的公共人格,以前称为城邦,现在
则称为共和国或政治体,当它是被动时,它的成员就称它为国家;当它是
主动时,它称它为主权者;当它和它的同类相比较时,则称它为政权。至
于结合者,它们集体地称为人民;个别地,作为主权权威的参与者,就叫
做公民,作为国家法律的服从者,就叫做臣民。"那么我们的国家算作什么?
我们的人民是"人民"?公民?还是臣民?或者这些都不是,不过是一些苦
难深重,沉默忍耐的"老百姓"?
这些意思在《"公民意识":中国的困难与曲折》中有很准确的评述。
要磨练人的耐性,实在是只有中国这个好地方了。
对于文革的研究和批判,他提出了自己的看法,那就是"真"的标准。
这其实是毋庸赘述的话题,为什么我们总是偏离真的范畴,走入歧途呢?
是什么在阻止我们前进?或者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们?改变着我们?
我们如何才能做到以真的,是理性的态度来研究一切,真正摆脱掉"文
革"的噩梦,用大家的风范和手笔把握和统领人们,共同走进一个"新的时
代"呢?
对于第二辑《书斋里的革命》,我反复咀嚼,不断回味他文字中的深
意。不仅仅"人文学术的危机还有其内部因素往往被忽视,这就是人文学术
内在生命力正在枯竭。"我以为,枯竭的还有其他很多东西,比如艺术,比
如科学,都迷失了他应有的方向,被政治强暴和阉割而失去了活力。以至
于我们生活在中国,却辨不清方向,抓不住实质,终至于繁华了"问题在大
陆,提问在海外;现象在大陆,解释在海外"的现实,这不是很可笑的事情
么?除了无可避免的可悲与可笑!
对于"原因的原因的原因,就不是原因",是直截了当的论述,是无需
证明的公理。可是我们时时面对的,恰恰多是被"原因的原因的原因"论证
着的"真理",因为权力的介入而变质变味。实际不过是孙悟空棒下的妖精
与幻术。
可惜棒子并不总是在我们手里,有着火眼金睛的并没有说话和表达的
权利。
《人文精神:是否可能与如何可能》是我们无法回避的问题与思考,
可惜仍然局限在学界,不能形成大的态势,席卷人们的大脑。
对于《狐狸当道与刺猬得势》,我是顾不得太多了,觉得无论是"狐狸"
还是"刺猬",只要是真的名实相符,而不是挂羊头卖狗肉的把戏,来欺世
盗名,就是一大进步了。其余可以慢慢来!
《瘸腿的雅各》中,我第一次了解了赫尔岑,以前不过是知道他的名
字,现在才知道了他是"枯树上的一根健康树枝",和那异常健康的思想,
充满了生命力的火一般的思想。虽然他"到了最后一个驿站,却找不到马!"
因为政治的铁手是这样的无所不能!政治的悲剧是这样的无所不在!
然而,"比政治更加害人的还有历史。政治之龌龊最多使人闭起双目,
而历史,且不说四处横溢,漂流无度,就算它知道那么一点方向,即以其
磨蹭成性,亦足以使人倒吸一口冷气。"其实这就是我们的历史,总算有人
来戳破它风干了的表皮,露出里面臭气熏天的屎尿来。
所以我赞叹着那成为"两个世界的英雄"的世界公民:潘恩!如此把个
人利益抛在身后的真正的斗士和"不良社会的叛逆者",他同时也是一个地
地道道的"理想主义者",因为他竟然毫不畏惧"死无葬身之地"的结局!
总之是,看完了这样一本沉甸甸的书,我无法比先前更轻松。虽然我
变得有些精神饱满,我与作者一同思考,一同忧虑,一同展望并不乐观的
未来。我们必须迈动脚步向前去,因为我们不能不前进,我们别无选择--
除非甘于后退和自生自灭。愈加残酷的现实是,我们毫无退路可言,因为
那身后有的,只是一片废墟。
革命,也许只能首先从书斋里开始。
这是一本不可多得的书,虽然它也许并不能普及到每个人的手中和心
里,仅仅是在"书斋里的革命"!它有一些深奥,语言稍嫌晦涩和专业--虽
然这无法避免,但毕竟为它的流传设置了障碍。然而,重要的是,它的思
想是活的火种,是可以燃烧的,只要你靠近它,你的曾经冷漠的心就会被
撼动,不由得不充满了热流和希望!
也许是考虑到了书会被频繁翻看,所以封面用的是厚重的牛皮纸,像
朱学勤的微笑一样。不过还是被磨破了,在那片颓败的废墟中,朱学勤的
开朗的面容隐约在那扇打开的窗户里,带着淡淡的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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