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天堂等你

作者: 裘山山 (送交者: 一读者)

高尚的情感不仅能打动人,而且它能使阅读成为一种心灵净化的过程。

本书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离休将军欧战军在得知二女儿有外遇闹离婚、小 儿子经营超市被查封的消息后,召开了一次家庭会议。会议不欢而散,欧战军突 发脑溢血,不治身亡。欧家陷入混乱。沉默寡言的母亲白雪梅终于开口,讲述了 五十年前,那群进藏女兵的真实故事。
  这里摘录的是本书的两个片断——
  
  1木兰,我想在我诉说往事之前,我应当首先鼓足勇气,说出那个横亘在我们 之间的、你心中的疑团。
  这个疑团就是,你怀疑我们之间的血缘,你不相信你是我的亲生女儿,你一 遍遍地在心里说,我不是我妈亲生的。
  对吗?
  我不怨你。因为在我和你之间——母亲和女儿之间,确实存在着隔膜,这种 隔膜足以让你产生那样的怀疑。尤其是与你的大哥木军相比,与你的妹妹木槿相 比。我们之间的那种隔膜犹如大海和沙滩之间的坚硬岩石,使我们的身体和心灵 都无法靠近。
  可是我不能不告诉你,简单明了地告诉你,你是我的亲生女儿。千真万确的 是。43年前,在西藏高原一个简易的藏民房里,我生下了你。
  同时我还要告诉你,我们家里的确有3个子女不是我亲生的,他们是你的大哥 木军,你的妹妹木槿,你的弟弟木凯。过去之所以不愿说出你的身世,就是为了 他们。因为你的生命真相和他们的生命真相紧密相关。我们不想让他们知道。也 就瞒了你。
  你惊讶。你肯定会惊讶。
  木兰,让我告诉你,请你和我一起来承受。
  也请原谅你的母亲。
  孩子们,请你们都坐下来,听我说,听我一一说来,一个一个说来。我要把 我这一生所曾经拥有和仍然拥有的6个孩子的生命真相,全部告诉你们。我要告诉 你们,我是经历了怎样的磨难和痛苦,才成为你们的母亲。
  
  
  1951年秋天,我们终于走到了拉萨,从昌都出发,行程3000里,翻越5000米 以上的雪山10余座,跨越冰河几十条。但我和我腹中的孩子都终于走过来了。到 拉萨时,我已有6个月的身孕了,但身体看上去仍是瘦弱的。
  我们在拉萨附近一个藏军留下的旧军营里住了下来。虽然营房破烂不堪,潮 湿阴暗,但比起进军路上在风雪中摇摆的帐篷已经强了许多。至少我们不用每天 出发,每天在风雪中跋涉了,我有一种精疲力竭的感觉。但我知道,对这支队伍 来说,伟大的使命才刚刚开始。我们跋涉千里来到拉萨,是为了让它改换一个新 天地。
  你们可能无法想象,那段时期我们整个部队的主食就是黑豌豆。当地的藏民 把它们当成马料。最初的一年半载,我们就是吃马料挨过来的。
  12月,西藏最冷的季节,我的第一个孩子不顾一切地要到这个世界上来。我 想他是不是在腹中总是挨饿,受不了了,想自己出来找吃的?或许是他不忍心再 拖累我,想离开我,减轻我的负担?
  总之,怀孕7个月的时候,我早产了。
  分娩的时候是夜里。
  我在孩子离开身体的那一瞬间昏迷了过去。
  据说那孩子出来后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你们的父亲捡起书来看,照书上说的, 用力拍打着婴儿的后背。几下之后,终于响起了微弱的哭声。
  是个男孩儿。
  
  
  但是这个可怜的孩子,这个跟着我翻越了万水千山的孩子,这个在我肚子里 一直饿到出生的孩子,这个脚先出来的孩子,却只活了一天,他连一口奶都没来 得及吃,连个名字都还没有,就离开了这个世界。
  从血缘意义上说,他是我的第一个孩子。
  很快,我又怀上了老二。
  来年春天,萨萨半岁了,已经能扶着墙走路了,非常可爱,谁来了都喜欢逗 她。眼看着天气一天天暖和了,我以为最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我却不知道春 天更容易感冒。
  有一天我从外面工作回来,看见萨萨小脸通红。一摸额头,滚烫。显然在发 烧。我连忙叫来辛医生,辛医生诊断说是感冒。感冒,这是多么小的一个病,可 在当时,我们团里竟连最简单的感冒药也没有,仅有的一瓶阿司匹林也是过期的。 以往我们生了病,全靠自己的抵抗力去和病魔抗争。
  可萨萨太小了啊,她无力抗争。她被病魔折磨着,越烧越厉害,并且伴有一 阵阵的痉挛。现在想来,她已经从感冒转成了肺炎。
  萨萨死了,我的生命的一部分也随之死去。
  很长一段时间,我不哭也不笑,少言寡语,默默发呆,面色像老人一样凝重。
  直到有了你,木兰。
  现在我终于讲到了你,木兰,原谅我的迟缓。
  应该说你顺利地过了第一关,出生关。
  你的出生给我和你父亲的脸上都带来了笑容,那是一种怀着新希望的笑容。 还不仅如此,自你出生后,我们这个家一下子就兴旺起来。真的,你出生后不到 一年,我和你父亲忽然间拥有了3个孩子。有了木军,有了你,还有了木槿。
  但你们并不是依次到来的,你们几乎是一起到来的。
  你出生不久之后,王政委病故了。
  那时我们已进藏两年了。我已有了你。王政委很喜欢你,因为虎子的失踪, 苏队长的牺牲,让王政委变得沉默寡言。你们的父亲和我,都觉得不知该怎么安 慰他才好。但木兰的出生,让他脸上有了些笑容。那种笑容有些急迫,有些怅然, 怪怪的。
  那是腊月。腊月从此成为你们父亲心里的伤痛,成为一触就会流血的疤痕, 并且永远无法愈合。
  我想我惟一能做的,就是实现王政委的遗愿,找到虎子,把他抚养成人。
  可我不知该上哪儿去找。
  再接着说你,木兰。
  你一天天地长大起来,会笑了,会牙牙发语了。你的灿烂的笑容,渐渐抚平 了我和你父亲心里的创伤。但我和你父亲仍在心里担忧着,害怕你出什么意外。
  1954年9月,你们的父亲接到上级通知,他作为英模代表,将和西藏军区的其 他代表一起,去北京参加国庆观礼。
  经过反复商量,他决定带上我和女儿一起去。
  9月中旬,我们出发了。那时木兰刚刚5个月。
  当时,川藏线尚未完全修好,汽车只能通到扎木。我们一行人时而骑马,时 而步行,一点点地往前移。路途遥遥,我无法抱着木兰行走。出发前,你们的父 亲找了只木箱,垫上厚厚的衣服,把木兰放进去。然后再把木箱放到马背上,马 背的另一边是行李。
  不管路途怎样颠簸,木兰都在箱子里静静地睡着,一声不吭,好像知道我们 很辛苦,不愿再添麻烦似的。
  翻越米拉山时,我们遇见了正在修路的部队。9月的天气,在这个高山顶上却 冷得像冬天一样。到了山顶,居然飘起了零星的雪花。我把木兰从箱子里抱起来, 抱在怀里,衣服裹了又裹,生怕冻着了。
  忽然,我听见同行的一个母亲叫起来,她说不好了,我的孩子在抽筋!
  我们围过去。见她那个2岁的孩子脸色苍白、嘴唇发紫,浑身抽搐。随行的医 生说这是缺氧造成的窒息。我一听,连忙打开襁褓看木兰,我发现木兰正瞪着一 双大眼睛在看我。我松了口气,高兴地对你们的父亲说,看咱们女儿多乖,眼睛 瞪得那么大。
  哪知随行的医生一看说,不好,这孩子的情况更严重,瞳孔已经放大了。
  我的腿一下就软在了地上,险些把木兰摔了。
  你们的父亲还算镇静,他接过孩子问怎么办?医生说没有药物可治,惟有尽 快下山,只要到了山下氧气充足的地方,孩子自然就能缓过来。你们的父亲问尽 快是多快?医生说最好是半小时之内。
  你们的父亲听了二话没说,抱起孩子就往山下冲。道路泥泞不堪,他跌跌撞 撞的,又生怕把孩子摔着,这使他跑起来的样子有些奇怪。那些修路的战士愣怔 着,一时不明白这位首长怎么了。这时有人大喊了一声:各连注意了,传我的口 令,以最快的速度把孩子传到山下去!
  
  发口令的,是负责修那段路的一位营长。
  一个战士听见口令,丢掉手上的铁锹,飞快地迎上去从你们父亲的怀里接过 孩子就朝山下跑去,几步之后他就被另一个战士接上了。我靠在崖壁上,看见裹 在襁褓里的木兰从一个战士的手中传到另一个战士的手中,我看见战士们的脚下 泥浆四溅,头顶雪花纷飞。我看见一双手和又一双手组成了一条生命之链……
  战士们抱着生命在奔跑,他们自己的生命也随之飞奔起来。那一刻我已经确 信,孩子们得救了,他们一定能获得新生的。很快,襁褓就离开了我的视线,消 失在山的拐弯处。
  等我终于跌跌撞撞地跑到山下时,木兰已经躺在一个陌生军官的怀里睡着了, 脸色平静,呼吸均匀。那安宁的样子告诉我,她一点儿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 点儿也不知道自己已经经历了死亡,小小的年纪已经有了深深的生命刻痕。
  这时,另外两个孩子也缓过来了,他们怯生生地重新喊出了妈妈。
  
  我相信米拉山至今还记得这一切,我相信它至今还记得这3个小生命。毕竟, 他们是在跨越了它之后,获得新生的。我和两位母亲一起流下了热泪。
  木兰,你能够理解我的心情吗?
  回到重庆后我得知,母亲已经去世了。我抱着木兰回到成都,来到了十八军 保育院。我是想打听一下虎子的消息。
  没想到我刚一到保育院,就意外地遇见了徐雅兰。
  你们都知道徐雅兰,她不仅是我的战友,还是你们兄弟姊妹最喜欢的八一校 的徐老师。她在甘孜被查出心脏病后,与我们分手了。但她不愿离开部队,从甘 孜回到成都后,她就到保育院当老师了。
  那天在门口,我们一眼就认出了对方,尽管我们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我们惊喜异常,叫着对方的名字拥抱在了一起。有很长时间我们一句话也说 不出来,只是紧紧地拥抱着。分手5年来所经历的一切全都涌了上来,紧紧地塞在 我的嗓子眼儿里,把我的眼泪也塞住了。
  正在这时,一个大脑袋的小男孩儿向我们走过来。我一下子被他吸引了。我 把怀里的孩子交给徐雅兰,蹲下身来迎他。我想吸引我的一定是他的眼睛。他有 一双非常纯净但却非常忧郁的眼睛,那眼里的忧郁与他的年龄很不相称,让人看 了心悸。比之他的脑袋,他的身躯显得非常瘦校他摇摇晃晃地走向我,犹犹豫豫 地走向我。
  他走到我跟前,仰起他的小脸怯生生地开口说:阿姨,你是从西藏来的吗?
  我点点头,有些不知所措。
  他说,我的妈妈也在西藏。你把我的名字记下来,叫她来看我好吗?
  在他说话的那一刻,我一眼看见了他额际上的那个疤痕,我惊讶地抬头看徐 雅兰。我说难道他是……虎子?
  徐雅兰含着眼泪点头说,是,他就是虎子。
  小男孩儿说,我叫木军。
  徐雅兰说,拉姆当初把他送来时,只反复地说着十八军3个字,于是保育院的 同志就给他取名叫木军了。木,十八之意。
  木军!十八军!
  我一把将他抱进怀里,用力地搂着他。我把我的眼泪全都蹭在了他的脸上。 我在心里对苏队长说,找到了终于找到了,苏队长,你可以安息了。
  木军被我抱得不知所措,怯生生地叫徐老师。我说,我就是你的妈妈呀,木 军……
  木军,你就是这样来到了我的身边,或者说,回到了我的身边。
  
  你非常快非常自然地接受了我,我们母子之间从没有过隔膜,这让我感到由 衷的欣慰。
  我从此有了一个好儿子,一个让我欣慰,让我踏实的儿子。无论生活中有什 么困难,我只要看见你就会有信心。我甚至觉得你就像我的朋友,一个能够懂得 我明白我的朋友。我想那是因为你是和我一起走进西藏的,你和我有着共同的生 命经历和情感经历。
  正如你父亲说的,你是我们最可信赖的儿子。
  你们的父亲从北京返回后,我和他反复商量。我们反复商量后认定,把木兰 留在成都保育院是比较好的选择。那毕竟是我们自己部队的保育院,许许多多西 藏军人的孩子都在那儿生活。
  何况我们已经有了虎子。我们要做虎子的父母。
  那两天,虎子寸步不离地跟着我,生怕我再把他丢下。而他已没有丝毫陌生 感地叫我妈,一声声叫得我心里发紧落泪。我终于痛下决心,带走虎子,留下木 兰。
  木兰,就是那时候我们为你改名为木兰,为的是让你成为木军的妹妹。
  木兰,我就这样离开了你。
  一个孩子从5个月起就离开了母亲,并且从此很少和母亲在一起,你能指望她 对母亲有多亲呢?人们常说血浓于水,但人们不知道,养育之情比血缘更为重要。
  所以这么多年来,无论你怎样的怀疑,怎样的有想法,我都不怨你。我知道 你失去了许多,我知道一些事实已经无法改变。但是木兰,妈妈一直想告诉你, 妈妈非常爱你。这么多年来你从没让妈妈操过心,从没让妈妈失望过。不仅如此, 你总是在替妈妈分担生活的重压,总像个长女一样任劳任怨。
  正如你父亲在信上说的那样,你是我们最省心的女儿。
  
  
  2木凯坐上车,驶出营区。
  刚才他打了个电话给小峰他们团的皮政委,问有没有可能让六连那个叫欧阳 峰的兵到团里来一趟?
  皮政委以前并不知道木凯和小峰的关系,听他这么一问,突然意识到两个人 是同姓,就问他是你什么人?木凯到了这会儿只好实话实说了。他说他是我大哥 的孩子,我侄儿。皮政委埋怨说,你为什么不早说?前不久团里还从下面抽调了 几个战士来团里学习新闻报道呢,你要早说的话,我早把他叫到团里来了。木凯 说你可别这么做。咱们都知道,总被庇护着的兵好不了。我只是见他一面。
  当小峰跑步过来时,木凯好一会儿才确定这是小峰。大半年不见,他已经完 全不是刚进藏的那个高中生了。小峰跑近之后,非常严肃地向叔叔敬了个礼,木 凯受他影响,也严肃地给他还了个礼。皮政委在一旁说,瞧你们叔侄俩严肃的。 你们聊,我走了。
  见皮政委走了,小峰才放松地一笑,亲热地叫了一声,叔。小峰最喜欢他这 个叔了。他叫木鑫小叔,但叫木凯只叫叔。
  木凯拍拍他的肩,简洁地说,走。
  小峰问,上哪儿去?
  木凯说,不上哪儿,随便走走。怎么样?挺苦吧?
  小峰说,是。告诉你吧,我已经39天没洗脚了。我打算今天到团里来把这个 问题解决了。不洗脚都没什么,主要是那个饭……你吃过那种饭没有?全是汗酸 味儿,太难吃了。
  木凯点点头,吃过。没办法,你们那个高地汽车上不去,粮食只能靠骡马驮 或者人背,一走几个小时,还不浸透了骡马和人的汗水?吃习惯没有?
  小峰说,苦哪有能吃习惯的?忍呗。
  叔侄俩上了车。小峰说,叔,能不能去一趟县城?我想打电话。
  
  木凯心里一惊,打电话?难道小峰知道什么了?可看看他的表情,不像。他 说,好,咱们去县城,你先好好洗个澡,然后再打电话。叔亲自给你开车。
  木凯觉得心里有一种温情,他只想对小峰好一些。
  木凯没想到,小峰得知爷爷去世的消息后,所表现出来的情绪比他预想的要 平和得多。尽管他也哭了,像个孩子那样呜呜呜的,但他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
  或许是身处的环境让他无法放开自己?
  叔侄俩是坐在路边上谈的。前面是一望无际的沙砾地,再前面是绵亘不绝的 坚硬的山峦。在这样一个没有一丝温情的地方,眼泪显得很不合时宜。风呼呼地 吹。到了高原的下午,风总是呼呼地吹。好像上午他们在睡懒觉,下午养足了精 神就开始工作了。风很快带走了小峰脸颊上的泪痕。让他的面部显出与他年龄不 相称的坚硬。
  木凯问,想不想请假回去?如果想,我就去跟你们政委说。
  小峰想了一下,摇摇头说,我才进藏不到一年,这样回去太特殊了。何况现 在正是我思想逐渐稳定的时候,我怕一回去又会动遥
  这番话让木凯很意外。他问,那今后你有什么打算?是当3年兵就回去,还是 ……
  小峰说,我要报考军校。
  木凯说,跟你妈说过吗?
  小峰摇摇头,只跟爸爸和爷爷说过。
  木凯说,军校毕业以后呢?
  小峰说,重返西藏。
  木凯觉得心里滚过一阵热浪。他拍拍小峰的肩,没有说话。
  他有意说,你就没有替你自己想想?
  小峰说当然想过,我觉得每个人都有一个最适合他的职业。这一年多我发现, 我最适合的职业就是军人,咱们家可以说是军人世家了,爷爷、爸爸,你,大姑 妈,小姑妈,还有姑父,都是军人,我觉得我也天生是个军人。我甚至觉得,可 能我比爷爷和爸爸更适合做一名军人。
  木凯惊奇地问:为什么?
  小峰说,爷爷做军人,靠的是勇敢,坚强,无所畏惧。可他缺少政治谋略, 我说的这种谋略不是对哪一场战役而言,而是对整个军队整个国家的思考,爸爸 呢,特别忠诚,特别能吃苦耐劳,但在今天的军队中,他缺少知识,缺少现代意 识。所以会被淘汰。至于你,叔,你比他俩都强。但我想我会超过你。
  木凯听了微微一笑,说,我基本上同意你的分析。可是我想作一点重要补充, 无论是你爷爷还是你爸爸,他们有一点是非常可贵的,那就是他们始终有坚定的 信仰。
  小峰想了想,说:我同意。可是叔,你不能说我没有。我也有。
  
  小峰亮亮的目光注视着木凯,让木凯有了一种紧迫感,一种后生可畏的压力。 他想自己还得更努一把力才行,不然很快就会被小峰他们这一代人所淘汰。当然 这紧迫感和压力是令人愉悦的。他揽住小峰的肩,用力拥抱了一下,站起来说, 走吧,你不是说要打电话吗?我送你去邮局。
  小峰立刻孩子似的跳起来,说,这才是大事呢。
  木凯带着小峰来到邮局,才知道小峰是给谁打电话。
  小峰不是往自己家打,而是替连里的战友们往家打。他们连到县城非常不方 便,所以凡是到团部来办事的人,不管是干部还是战士,都有义务帮助别人“捎 电话”。小峰这回就捎了十几个。
  木凯坐在邮局的长木凳上,拿出烟来抽,等他。
  小峰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字条,开始依顺序拨电话。很快他就拨通了第一个, 木凯听见他用和刚才完全不同的语气叫了一声:妈妈,你好!
  木凯正想站起来,过去和大哥大嫂说两句,但小峰下面的话就把他定住了:
  小峰冲着电话说:妈妈,我是赵学斌的战友,他让我告诉你们,他在这儿一 切都好。对,你们寄给他的复习资料他收到了,他正在夏习。爸爸妈妈你们都好 吧……那就好,我一定告诉他。你们还有什么要交待的吗?那好,爸爸妈妈再见!
  木凯终于明白,捎电话原来是这样捎的。真好,他替他的战友们叫爸爸妈妈, 真好。木凯羡慕地想,他们当兵的时候没有电话,只能写信,写那种十个月才能 走回家的信。记得那时候有个新乓,家里两个月没收到他的信,就连发了两封加 急电报到连里,询问儿子的下落。现在好了,现在终于有了更快捷的方式和家里 联系了。无论怎样,这片土地已从千年的沉睡中苏醒过来,和时代一起往前走了。
  小峰匆匆在第一张长字条上记了几个字,又拨通了第二个电话。他的脸上洋 溢着快乐,就像他真的是在给爸爸妈妈打电话,这个时候他完全像个孩子,像个 不谙人世的少年,与刚才那份儿成熟相距很远。
  
  木凯想着刚才小峰说的那番话,那番雄心,那番壮志,心里感慨不已。他想 他才19岁,比自己进藏时的年龄还校也许将来他还会改变,还会动摇,但至少现 在,他的那番话是他希望听到的,他为父亲感到欣慰,为大哥感到欣慰。
  小峰仍在大声说:是爸爸吗?你好!妈妈在家吗?……我是你们的儿子李春 阳的战友,他要我告诉你们,他一切都好……中秋节吗?中秋节我们过得很好, 我们吃了月饼的,一人两个……月亮?月亮大着呢,我敢肯定你们谁也没见过那 么大的月亮,那么大的月亮只有我们阵地上才有,真的。我们这儿过中秋才名副 其实呢,我们要是想过每个月都可以过……
  木凯想,这小子这么可劲儿地说,等最后打给自己家里,嗓子准会哑的。
  多可爱的小子啊!木凯发觉自己的眼睛湿润了。
  
  生活时报000513